这是对一条知乎问题的回答。 2013 年我去秘鲁旅行了一趟,主要的目的地是马丘比丘和的的喀喀湖,但路上也经过了不少小镇和乡村。秘鲁是个有代表性的南美国家,经济水平一般,城乡发展水平大致上让我想起中国中西部的欠发达地区。我当时写的游记里有一段话描绘了那里的景象: 「从湖边回望过去,粗糙不堪的砖瓦平房密密麻麻地在山腰蔓延开来,像是个巨大的不知存在意义为何的蚂蚁巢穴。太阳初升的时候,街道上的店铺都还关着门,只有在街边摆摊卖早点的摊贩们推着车子走在街上。身边偶尔会有电动三轮车歪歪扭扭地驶过。街道两旁的墙皮斑驳陆离,积满年代久远的灰尘和可疑的油腻。偶尔传来卷闸门被拉起的声音——这是我小时候听惯的,但在美国很久没听到过了——一个男人睡眼惺忪地把一盆脏水泼到人行道上。一个穿着当地传统的毛衣毛裙的矮胖老太太吃力地推着三轮车过马路,车子上捆着一大堆包裹和几个塑料板凳,板凳在她正要走过街心时滑落了下来滚到一边。她要去捡起凳子时,三轮车又沿着马路滑向另一侧。我连忙跑过去帮她把板凳拾了起来,她咕哝了一句我甚至听不出是不是西班牙语的句子,我们各自走开。」 这场景本身并不出奇,它并不能说明秘鲁的好与坏。事实上,这只不过是今日世界绝大多数地区的日常面目——如果我们意识到无论北京还是纽约事实上都是这个世界中的异类的话。 但重点是,当我走在秘鲁乏善可陈的城市和乡村之间,看着这些和我小时候见惯的中国中西部城镇大同小异的景色时,我反而更强烈地意识到了中国的特殊性。在秘鲁,我不止一次政治不正确地想:这个国家的绝大多数地区实在是乏味荒芜地令人厌倦,人民也只是疲惫地生活和跋涉在这里,仿佛过去和未来都同自己并无干系。马丘比丘固然是令人炫目的珍宝,但它只是碰巧孤单地遗落在此罢了。——我承认,这当然只是一个外国游客的感受,也许对一个生于兹长于兹的秘鲁人来说并不公平。但那种乏味感是真实的,几乎触手可及。 然后我忍不住想,我记忆里同样灰头土脸的中国内陆和眼前的秘鲁的区别在哪里。那并不是熟悉所带来的亲切——事实上,让我今天骤然回到中国内陆,除了语言相通外我恐怕并不会觉得比秘鲁熟悉多少——而是某种难于言表的,深入心神血脉的「不孤独」之感,一种让人得以安身立命的,被漫长历史和灿然典章所滋养出的温情。一个人看着美国缅因州的枫叶,会意识到那并不是老杜笔下玉露凋伤的树林。在大峡谷畔的沙漠里开车,也绝不会误认为自己是在春风不度的玉门关外。拉丁民族有远比中国发达的民间音乐文化,但没有吴丝蜀桐,更没有「一雁过连营,繁霜覆古城。胡笳在何处,半夜起边声。」在中国的土地上的那些山村、水乡、田舍、食肆,是一个漫长时空层叠累积出的结果,而中国人在其间劳作杀伐,爱恨生死,觉得这一切都像呼吸一样自然。它们一点也不自然。 这并不是简单的「历史悠久」之类的 cliche 而已。中国人喜欢自豪地谈及长城和兵马俑,觉得那是中国独有的瑰宝,但事实上每个古老的民族都有自己的瑰宝,它们并不真正独有。真正让中国之为中国的,是那些中国人并不会时时意识到其存在的东西。我多年前有一次和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印裔长辈闲聊时,她好奇地问我:「为什么我碰到过的每个中国人都能随口谈及几百几千年前的某某朝代发生过的事?这难道不应该是非常专业化的知识么?」——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有多独一无二。 我告诉她我们有无穷无尽的民间戏曲和传说,让几乎所有中国人,哪怕不识字,也能对历史的大致轮廓如数家珍。这是个最简单的回答,但我其实一刹那间想到的远不只是戏曲而已。三峡岸边的鬼城,西安城墙根的埙声,江南巷弄里的酒望,这些涌到嘴边却无法向一个印度人用英语解释清楚的事,才是真正的答案。 刚来纽约的某个晚上,我在微信上说了一句: 「没有深夜和猫一起听过《重整河山待后生》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知道它为什么好的这个事实,就是我觉得身为中国人十分骄傲的事。
有哪件事让你觉得身为中国人十分骄傲?
- Post author By 木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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