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情书

一、

你知道吗?十一月底的京都,所有的旅馆都住满了游客。京都大大小小的赏枫名所不计其数,而这几周正是红叶最美的时候。

日本人把这件事称为「红叶狩」。与春天的樱花季一样,年复一年地,人们会在这几天里蜂拥而至,看那已经看过许多遍,但还是想再看一次的景色。京都几乎所有的寺庙这几天都会拥挤得水泄不通,到了周末就更是如此。

可是看到你所期待的红叶实际上很困难。尽管官方会在初秋时节就开始发布红叶情报,每所寺庙也会隔几天就更新一次红叶的状态,但枫叶变红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有太多因素会左右它:当年秋末的气候,昼夜温差,日照,雨水和风——如果运气不好,叶子会在红透之前就被吹落,那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日本人把赏枫最好的时候叫做「见顷」,是正当其时的意思。当我到京都的时候,几乎所有的赏枫地点都刚好发布了见顷的状态,于是我以为,我应当在哪里都能看到一片绚烂的红色枫海才对。

可是并非如此。在大多数地方,我看到的事实上只是刚刚开始透出些红意的绿色枫叶。——那并非不美,绿色上的一点淡红也很迷人,但不是我所期待的那样子。城东的东福寺、清水寺、永观堂,城西的天龙寺、宝严院,它们作为古刹各有风情,有些平平,有些真的很动人,但若论枫叶的颜色,却都不过是这样。

这是为什么呢?

过了很久我才明白,所谓见顷的意思,并不是指叶子红透的那一刻。那一刹那如此短暂,几乎转瞬即逝,是无法被准确预报的。而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你知道它正在变红,看着它每天一点点变化,绿色一点点变成黄色,再沉淀出暗红色来,这变化如此细微,仿佛静止了一样,但几天过去,就会积累出一寸可以辨别出的差异。你的心被吊在半空中,仿佛一颗聚在叶尖而尚未坠落的水滴。你知道最美的就在前头,但还没到。你知道它会发生,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

这时候就是「见顷」。

大多数游客事实上只能蜻蜓点水地走马观花,到此一游然后匆忙奔向下一个地点。我的时间要充裕许多,因此不少地方都去了很多次。一开始我还会每天跟踪红叶的讯息,试着判断哪里能看到更美的景色。但很快我就意识到,确定自己看到枫叶最红的那一刻事实上毫无意义。我知道它大概会是什么样子的,也知道它会在我眼前迅速凋零。而在它到来之前的这段时间才是真正可以被拥有和把握的。

那就是最好的时光。

二、

来京都之前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走在公司的楼层里,经过电梯,电梯门正巧打开了。她走了出来。

她变了点样子,头发剪短了。但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是她。她也看到了我,我们俩脸上同时漾出笑意,像是许久不见的恋人看到对方。我觉得自己每一寸神经都嘭地燃烧起来,喜悦的感觉和荷尔蒙一起歌唱着翻滚过全身。我牵起她的手,把她推到墙边,看着她。我们好久没见了,我并没说出口,但她知道我在说这个。我看着她的脸,很久以来积聚的爱争先恐后地涌向嘴边。

不要在这里,她仿佛在说。没错,这里人来人往。去十楼,我说。

我牵着她的手往十楼跑去。她也紧握着我的手。我能感到她抓着我,她好久没这样主动握紧我了。我们跑到十楼的咖啡厅,四处张望哪里有空位。不,不行,这里太吵了,而且周围还是有不少认识的同事。

走,下楼。她牵起我从楼梯跑下去。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背面,变成完全不同的发型。我还是更喜欢她原先的样子,但无论怎样都好,这样也好。

我们跑下楼,我气喘吁吁地跟着她穿行在院子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她在前面绕来绕去,我稍一不留意,她就差点离开了我的视线。我看到她跑向另一栋楼,连忙跟上去,我差点跟丢你啦,我对她嚷。她没做声,噔噔噔地踩着墙外的消防梯跑上楼去,我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她,越落越远。

她进了楼,我也跟了进去。里面是家书店,她正站在书堆前翻看。我跑向她,她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脸上冷冷的,并没在笑。

我看着她,知道这个梦结束了。

然后我就醒了,窗外在下好大的雨。

三、

我在京都遇到了正巧来这里开会的白老师。我们聊起我在京都的所见,我忍不住吐槽日本人的虔诚:

「在稻荷大社那里,你能看到几千座人们捐献的鸟居,不少都是当代捐赠的。作为一个现代人,捐赠一个鸟居的时候到底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呢?我理解信仰这件事,但那归根结底就是几段木材嘛。」

白老师说:「你不明白吗?那是普通人在面对生活的绝望的时候,向黑暗里奋力伸出的那一只手。」

我说:「可是真的好蠢⋯⋯」

然后我想起我在京都所有这些寺庙里见到的游客。他们来自远远近近的岛屿和大陆,操着各种口音,做着几乎一模一样的事:在一座古建筑、一幅匾额、一朵艳丽的花、一池水、一丛透出一点点红色的绿叶,或者任何和日常生活看起来稍有不同的视野前面,自拍或者互相拍照。有的人用很好的相机,有的不过是手机或者平板。有的人为了一个好的取景会等待很久,有的人只是随心所欲地按下快门。但归根结底,所有人都是在努力地——近乎是徒劳地——告诉全世界自己来过和看过这里。如果那朵花有生命,它一定会诧异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这和奉献鸟居相比,哪个更蠢些呢?

白老师说:「我还蛮佩服你一直有这种永远跑来跑去的热情的。」

不只是我。每年有上千万的人涌向京都,春天来看樱花,秋天来看枫叶,或者什么也不看,只是在祇园的花见小路里穿上和服走来走去,到处拍照。还有更多人涌向别处,逃离自己的城市,来到别人努力逃离的地方一掷千金。

那也是我们向黑暗里所伸出的那只手啊。

你知道吗,京都即使没有那些枫树和樱花,没有金阁寺和银阁寺,没有「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也是座极美的城市。我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诞生于不同年代的如此多各具风韵的街区浑然天成地融汇为一体,让人几乎可以永不停歇地漫步于其中。

我出发之前看了不少攻略,但最终并未遵循任何计划,而是近乎任性地在京都穿梭来去。我后来意识到我的大多数时间其实都花在了未曾预料到的地方:街头转角的瓷器店,晨光下的町家民宅,夜雨中的枯山水,午后的咖啡馆,或者百年食肆门口的漫长队伍。所谓旅行,不外如此。在暮秋的阳光明媚的清晨,我抛开一切,把自己投掷在这喧闹而又疏远的时空里。

是的,这就是我的鸟居。

我把它献给你。

3 thoughts on “京都情书

  1. Osily

    看完这篇,感到一种空虚的孤单感。订阅了木遥的RSS很久了,第一次跑来回复些什么,大概是心血来潮,想要单纯的表示一种身同感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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