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

一、

小火车在山间停了下来。

我过了很久才注意到这件事。当时我正在埋头读着村上春树新出的一本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并不是因为这个名字才买的),没留意车的进程。火车沿着和歌山桥本市以南的南海高野线不紧不慢地开着。每到一个小站会停上片刻,车门打开,关上,静静地滑出车站,像是地铁一样。

但这一站似乎出了点什么问题。车门打开之后再没关上,提示车门即将关闭的车铃反复在响。叮-咚-,听起来大致是 mi-do- 这两个音,叮-咚-,一遍又一遍,仿佛无人应答的叩门一样。

乘客们不明所以,抬头互相致以无言的探询,但什么也没发生。这车站坐落在深山里,铁路一侧是茂密的竹林,掩映着山里的村庄。天阴欲雨,让山野里的绿色显得湿漉漉的。另一侧是简陋的站台,站台上一个人也没有,站牌上写着「上古沢」几个字。

车铃还在反复的响,凝神去听,会发现其实每一声都有一个短暂的重复。叮叮-咚咚-。像是一只正在同自己唱和的鸟。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在这个暮秋的中午,日本关西的一条山间铁路上,一辆小火车静静地停靠在一个竹林深处的车站旁。车门开着,清冷的空气里荡漾着湿润的泥土的味道。车铃反复响起,仿佛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像是人生自给自足的一个断片一样。

直到车子重新开动我还在想,这一幕我一定在某一部小说里见到过。

二、

​此行的目的地是高野山。这是日本佛教的圣地,因为弘法大师空海和尚入定于此而著名。空海是遣唐使,在长安成为唐朝密宗第八祖,回日本后在高野山创立了真言宗,他也是传说中日文平假名的创立者。在日本,提及大师一词如果不特指,则一般专指空海(大師は弘法に奪われ)。

而高野山的精华荟萃于奥之院。这里本是空海入定的御庙,此后千年,数以十万计的历代日本人都追随空海葬身于此,其中包括了丰臣秀吉、织田信长、 明智光秀这些名字。在环绕着奥之院的巨杉林里,这几十万古墓与灵塔密密麻麻地拱卫着御庙,形成了一片遍布山野的巨大墓园。

这就是我千里迢迢来拜访的地方。

小镇坐落在山顶,虽然这里名列于联合国世界遗产,但是游客相当稀少。我住在镇子上的一座寺庙里,这是幢宽敞而条件简陋的木建筑,整座庙都寒浸浸的,只有自己的客房靠电暖气维持着一点温热。窗外是精心布置的枯山水,但冷得让人毫无赏玩的兴致。

我等到天黑下来,然后动身向奥之院进发。这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一定要夜里去看那些坟墓哦。」不知怎的,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很显然,至少在当晚我是唯一一个有此雅兴的人。墓道两侧有灯,但并不明亮,反而让笼罩着墓园周围参天古木的黑暗显得更为深不可测。墓道两侧是鳞次栉比的石碑和石庭,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在灯下映出深沉的暗绿色来。

我走在蜿蜒的墓道上,几乎没什么害怕的感觉。神经当然不是百分之百的放松,但主要似乎是因为树林里的黑暗本身,而非那些墓碑们。头顶偶尔有乌鸦——或者是是什么别的叫声类似的鸟——怪叫着飞过,树林里时不时传来林间特有的窸窣声响。我忍不住想,这时候可能发生的最可怕的事,大概是迎面(或者背后)走来一个和我一样夜里来此的活人,我们一定会把对方都吓得半死。但这件事并没有发生。

所以只有我置身于这片无边无际的墓碑之中,这是很难言喻,也不曾被梦到过的场景。大多数墓碑上只有简单的几行字,无从深入辨别死者的身份。我知道这些墓石下面真切地埋着过往的生命。绝大多数并不是丰臣秀吉或者织田信长之属,就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而已。他们度过无足称道的一生之后,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奥之院的灵位,从而与若干年后的某个夜晚前来拜访的我偶然相遇。

如果这成千上万个灵魂此刻真的正在看着我,他们会想对我说什么呢?

三、

在《没有女人的男人们》这本短篇集里,我最喜欢的是《木野》这一篇。木野是个平庸的销售员,某一天回家撞见妻子和同事私通,于是默然转身离去,辞掉工作,租了间都市角落里的小屋开了一家酒吧。酒吧经营得很是顺利,他也觉得自己似乎很快就忘记了所受到的伤害。然而事情渐渐开始变得古怪起来,常常拜访酒吧的猫忽然不来了,酒吧周围出现了许多探头探脑的蛇。一位神秘的常客告诉他:快点离开这里,四处游荡,不要停留。

他听从了,但终于在游荡的路途中开始疲惫,渐渐龟缩在一家小旅店里。他开始明白,因为不敢面对痛切的真实,自己内心留下的巨大空洞从未弥合过,而蛇们意识到了这是个多好的栖居之地。在小说的结尾,他在雨夜里被永不停歇的敲击声惊醒,那声音直接响在他的耳边,让他无可遁逃。

对熟悉村上春树的读者来说,这并不是多么新颖的故事。但我们本来也不是为了读到新的故事才读他的书的。

在镇子上的庙里度过一夜,寂然无梦。夜里开始下雨,清晨我被雨声唤醒,过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天亮之后我又去了一趟奥之院,白天的墓园没那么寂寥了,不少老人冒雨来此进香。墓碑和青苔依然清冷,但巨杉和流水都恢复了正常的模样,这不再是夜间那个陌生的幻境了。

在《木野》的结尾处,木野小心翼翼地开始直视自己:

时光似乎从来不曾公正地流逝。血腥的欲望之重累,生锈的悔恨之锚钩,试图阻挠时光正确流淌。因此,时间无法像飞矢那样直线前进,雨夜时降时歇,时钟的指针也屡屡惘惑,鸟们仍然耽恋于沉睡,看不见脸孔的邮局职员在默默分拣明信片,妻子漂亮的乳房上下剧烈颤动,有人在执拗地不停敲着玻璃窗。敲击声始终很有规律,似乎要将他诱入深幽的暗示迷宫。咚咚,咚咚,再是咚咚。不要把眼睛背过去,笔直地看着我。有人在耳畔嗫嚅着。

然后他哭了起来,小说戛然而止。

离开高野山的时候雨还没停。下山的火车穿行过山间的浓雾,窗外的景色渐渐变成了寻常的农家田园。列车又经过了一次上古沢站,但只是一顿而过,没再长久停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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