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赞许那些一边哭泣一边追求着的人

这是对淡豹的演讲《我没有生活在一个更美好的时代》的感想。


一、

淡豹说,在今天的社会里,对工作的厌弃已经成为了一个结构性的问题。只有少数人可以享受到从事创造性劳动的奢侈,大多数人只是在忍受它的苦痛,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和精神的健康以换取对物质的追求。

但这里有必要展开一点细节上的辨析。这个结构上的困难是哪里来的?是外在强加的,是不合理的制度环境导致的,还是有某种作为现代社会来说本质性的原因?它是可以被克服或者推翻的吗?

和一个北大的保安(也就是淡豹讲的故事的主人公)的境遇相比,处于另一个极端的恐怕是他所服务的那些学生们。他们中间有不少出身于优渥的家庭,在北大念书毕业后,会去百度或者普华永道或者麦肯锡找到一份年薪至少是六位数的职位。看起来,他们很像是保安所羡慕的那些从事创造性劳动的人。

但仔细想想就知道并非如此。事实上,跟一个大多数时间其实被无所事事所占满的保安相比(这样说当然不意味着保安是份悠闲的工作,这是一种迫不得已的带有折磨性的无所事事),一个在西二旗工作的码农或者金融街工作的分析师的工作性质其实反而更像是卓别林在《摩登时代》里所描绘的那个工人,在一架庞大的机器旁边熟练而空洞地拧着螺丝。即使是在听起来特别有时代感的领域里,比如在从事人工智能研发或者为生物工程产业提供咨询服务的岗位上,也只有极少数人在极少数时间里能够偶然得以真正发挥出自己的创造性。绝大多数劳动即使不是完全白费功夫,也至少是刻板和无聊的。

这样说当然不是以何不食肉糜的态度把保安的生活困境同白领混为一谈。但抛开现实物质回报不论,他们所面临的意义上的匮乏是一回事:我们这个时代并不需要这么多创造性。

这听起来有点讽刺,因为我们的时代被公认为有史以来最依赖创新的时代。这是对的,但并不能简单地把两者混为一谈。在亚里士多德的年代,创造就意味着动手去做出一个什么东西来(所以 art 和 artifact 是同一个字根),任何人都有同样的权利和地位去创造,只要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值得被做出来。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今天的社会并不依赖一个手艺人的创造力,创新要通过大型系统和架构来实现,让关键性的想法能够最大程度最有效率地动员出尽可能多的资源。我们的社会体制不支持七十亿人的创造力同时奔涌。事实上,大概一亿人也支持不了。

在这个体系里,绝大多数人的角色并非贡献,只是供养。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关于社会公平的命题。

二、

在过去的一年里,我身边的几乎每个朋友都或多或少问过我关于比特币的问题,往往是非常初等的问题。

这有点奇怪,因为比特币已经诞生了有将近十年之久,差不多跟智能手机同龄,但今天没有人还会好奇地问智能手机是什么。一个省事的解释是比特币没有像智能手机一样进入千家万户,可是反过来想,拥有一部智能手机并不会让人暴富,人们对比特币的求知欲应该成百上千倍更高才对。

我觉得更本质的原因在于,比特币首先是一种知识,而知识在今天的信息网络里的传播速度正在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低效。

我们每天都在被信息洪流所冲刷着。但几乎所有这些头条、十万加、长微博,所讨论的问题都具有同样的特征:关于观念而非数据,定性而非定量,故事性凌驾于技术性之上。我称这类问题为「出租车问题」,因为它们基本上就是你在北京出租车上会跟司机聊到的那些问题。你们可以滔滔不绝地聊上很久,旁征博引,多层次多角度深入交换意见,仿佛给彼此上了非常生动的一课,但下车后并没有得到任何长进。

今天在互联网上搜一下比特币,你能看到的也全是这类文章。比特币是庞氏骗局吗?各国能容忍比特币挑战金融秩序吗?比特币会崩盘吗?比特币分岔背后的秘密是什么?比特币挖矿消耗能源合理吗?如何看待美联储关于比特币的发言?它们看起来干货满满,很像是知识,但它们不是。

知识是这些东西的反面。知识是定量的,客观的,关于数据而非观念的,是技术性而非故事性的。知识是一切创造活动的基础。但知识天生在信息流里不具有竞争力。信息流的基本原理是让人们得以在不断的翻滚屏幕之中用自己的生命消耗来换取微量的多巴胺,但吸收知识是痛苦的事。

2017 年是整个网络被信息流化的一年。我自己受到的最大触动发生于我发现地图软件里也开始提供文章信息流的一刻。我能想象出产品经理的逻辑:地图拥有大量个人出行信息,足以对用户做出基于大数据的画像,提供订制文章。在微观上这是合情合理的事。

但宏观上看这简直荒谬绝伦。一个地图软件!连它也要来蚕食我剩下的本可以用来发呆、沉思、抬头看花和云彩的时间吗?

三、

淡豹引述了麦金泰尔的美德伦理学,说:

这也是一种利益,但它更多地是人在对于优秀、对于优异、对于杰出的追求中,所发现的一种具体的善。这种善和这种实践之间有着直接的、不能被替代的具体的对应关系。比如说,在国际象棋中,对于战略的思考或者分析技巧会特别重要。在足球之间可能是和队友的高度配合、对其他人行为的理解、准确的判断力和决断力、对于体能有效充分的使用……这些极其重要,麦金泰尔说,这些努力将会对这种实践形式有贡献。

通过你对于这种善好的追求,足球和国际象棋,都将会因为你的努力而成为更伟大的艺术形式,成为更好的、更丰富的艺术。

类似的还有写作,也会是更好的艺术。研究人类学或者是批判性的社会科,你如果追求这种善好,你就会对于多元化的价值做出贡献,它可以帮助我们用知识和好奇心去更好地理解其他的生活方式,帮我们把社会变得更平等、更公平,去提供更丰富的或是更新的认知路径。

这很好,但「对于优秀和杰出的追求」恐怕陈义过高。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可以去追求优秀和杰出的领域。事实上,大部分人的苦痛的根源之一,恐怕正来自于从小就被要求去追求优秀和杰出,却在成长过程中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才能不足以支撑这种追求。麦金泰尔那个国际象棋的比喻的问题在于,对大多数人来说,让自己的努力对国际象棋这种形式有所贡献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所以他们除了名利之外,其实别无选择。

但这里有没有别的值得追求的东西呢?

这周我日本中部的山村里滑雪。日本的粉雪天下知名,雪面和空气之间几乎没有清晰的界限。雪板穿行在其中,其实是切在雪中滑过,像是踩在云上一般。如果碰到合适的雪道和天气,那种御风而行的享受无与伦比。

滑雪是对我教益很大的一项运动,不是因为我在这项运动上有天赋,而恰恰是因为我没有天赋。我在学滑雪的过程中像任何一个不善于滑雪的人一样不断摔跤,以各种方式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伤痛累累,用最笨的办法一点点打掉身体里旧有的反射,建立新的平衡感。直到我能开始享受它的乐趣。

我对滑雪这项运动没有任何贡献。但在这个过程中,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

类似的事还有很多。小时候我们家和很多北方的家庭一样会在过年时包饺子。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要和面发面,拌饺子馅,擀皮,而且有种种复杂的讲究。饺子馅要始终顺着一个方向搅拌,面要软硬适中,皮擀出来的理想形态不是均匀厚薄,而是中间略厚一点。所有这些我都笨手笨脚地做不好。

但在我记忆里包饺子几乎永远是一件愉快的事。任何家庭都有它的复杂之处,但动手去合作一件事,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动作和彼此的协调上面,那个快乐是简单和真实的。

我觉得这恐怕是大多数人更现实的救赎之道。一个人不总是能让自己的工作有意义,或者同人类的伟大征程发生本质联系。创造出新东西是困难的,命运可能既没有提供资源和天分,也没有提供位置和环境。但反求诸己是可能的,去动手,去克服自己的积习,改造自己的反射,克服不断分泌的多巴胺的诱惑,意识到平庸并不等于无聊和自鸣得意,付出努力去获取知识,获取灵活的身体,理解自己在这个快速变动的世界上的角色,不是为了忍耐,而是为了——如淡豹所说的那样——找到自己的叙事。

在这里我可以 echo 淡豹的结语,引用自帕斯卡:

「我只能赞许那些一边哭泣一边追求着的人。」

再加上另一句帕斯卡的话:

「一个人必须理解自己。如果这不能帮助他发现真理,至少可以作为生活的准则。而生活并没有更好的准则。」

6 thoughts on “我只能赞许那些一边哭泣一边追求着的人

  1. lance6716

    追求的东西如果不是“优秀且杰出的”,而是让自己乐在其中的,能在其中体会到自己的行动的熟练上的,那么电子游戏也算吗?精巧设计的电子游戏基本适用于所有人的乐趣,而且恐怕这种乐趣比滑雪包饺子要强。优秀而杰出似乎应该被一个其他词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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