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巢攻入长安的时候,44岁的韦庄正在长安应举,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写在了长诗《秦妇吟》里。
中国古典文学常常不自觉地浪漫化战争,但黄巢在长安的所作所为实在过于怪诞,以至于韦庄的笔下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感。他写家家流血如泉,女孩子当街被辱,流氓白日上朝当官傍晚去酒肆笑闹,但最著名的还是下面这几句: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
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
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黄巢踏尽天街,让长安经历了地狱般的三年,之后败于朱温,唐朝仿佛又恢复了旧日帝统,直到二十多年后彻底为朱温所灭。二十年对中国历史只是一瞬,但对古人来说可以是半生,这让今人代入时人视角颇为困难。一个黄巢入京时的少年,会不会误以为黄巢的失败是唐朝命运的巨大转折?他能想到这只是回光返照,更惨烈的噩梦还等在前面吗?
在这短暂的和平岁月里《秦妇吟》传诵一时,被家家户户刻在屏风和幛子上。韦庄并未自得于这首诗带来的盛名,反而戒慎恐惧,甚至不许家人提起。唐朝崩溃的前夕他去了四川,当上了前蜀的开国重臣,最终死在了那里。
乱世中的离别与思念是中国诗人永恒的主题。田晓菲写南朝时逃离建康的庾信,写他在余生中始终在「想象烽火与流星照亮故都沉沉的夜色,这份怆楚不仅来自于对生地的眷恋,更由于一个帝国的没落,一个时代的终结。」庾信自己年轻时勉强逃脱江南侯景之乱,但他无法逃离更宏大意义上的悲剧命运。他死后中国陷入完全的黑暗,自己的儿子最终被军阀活活凌迟,割肉分给手下吃掉。
韦庄的命运多少与此相似。事实上,许多晚唐诗人都曾经毫不犹豫地把四百年前庾信笔下的南朝套在自己的身上,仿佛长安幻化成了在烽火中付之一炬的金陵,在这里,历史的韵脚是如此鲜明。韦庄晚年在蜀地反复追念虚构中的江南(他是长安人),写下了一首又一首缠绵绯恻的词: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如果抽开时代背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这样的句子完全可以写给太平春光里清巧秀丽的少年男女们。几乎像是刻意而为,现实越是惨烈,他的笔下越是温柔: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他不希望人们记得《秦妇吟》,刻意没有在自己的诗集里录入这首诗,他死后也终于在漫长的战乱中失传。直到1900年,千年之后的另一个乱世里,斯坦因与伯希和在甘肃鸣沙山的藏经洞发现了保存完好的《秦妇吟》写本。
「他作为幸存者的记述使我们在千载之下得以了解天翻地覆的巨变中一个人的个体际遇、心态与感情。他是最终的胜利者与征服者,只是他的胜利与征服比较虚幻和迟缓,而且,几乎不会给胜利者带来任何喜悦与安慰。」这是田晓菲关于庾信命运的结语,也可以用在这里。
在《秦妇吟》消失的一千年里,韦庄的声名几乎完全来自于他的花间艳词。庾信的笔下还在不断吐露自己的悲哀和耻辱,而韦庄留下的似乎始终是坦诚的风流,像春日青草雨后白沙一样: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
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
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但这些句子是伴着最深刻的哀痛画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