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年来第一战

他比谁都想赢一次,所以比谁都败得彻底。一个少年天才本在人类之巅春风得意,仰头发现山顶的云雾之后是庞大的高不见顶的机械王国,毕生探索的已知和未知皆已被机器穷尽,这些眼泪很具有时代感了。

——@Umbecos

一、落子

2017 年 5 月 23 日,柯洁对 AlphaGo 第一局,第 29 手,柯洁长考后执黑尖顶。

这不是在职业棋手眼中看起来最自然的一手棋。在赛后两位职业棋手孟泰龄和彭荃的复盘里,这手棋被反复推敲研究。两人计算了接下来几手棋的几十种各种实战和假想的变化图后,猜测柯洁是在此时敏锐地察觉了此前黑棋防守时留下的微细缺陷,并且试图用不同寻常的一手棋来弥补。孟泰龄评论到:这大概就是柯洁高于所有其他棋手的地方吧。

柯洁对 AlphaGo 的三番棋其实并无胜负悬念。此战之前,AlphaGo 早已通过 2017 年年初的六十局全胜对弈在棋界封神,没有人真的相信柯洁有能力战胜它。但柯洁仍然毫无争议地取得了代表人类挑战它的资格,这不仅仅是因为柯洁的战绩和等级分在人类中遥遥领先,也是因为他一次又一次表现出他似乎比其余所有人都更接近 AlphaGo 一点。5 月 26 日,在五人合战 AlphaGo 的团体棋局中,一众观战棋手在研究室里等待 AlphaGo 落下第 60 手之前,柯洁在棋盘上摆出了一尖。正当所有人都认为这手棋绝不可能的时候,AlphaGo 在完全相同的位置上落下了一子。众人哄堂大笑,柯洁洋洋得意地说:哎,对棋的理解啊,真是……

如果围棋真有境界高下之别,柯洁纵然无法追上 AlphaGo,也至少比所有人更先一步触及了那道门槛,窥见了一个全新世界的堂奥。但在他的境地里,他只是孑然一身,走在此前人类从未探寻过的奇崛道路上。

这一切无法付诸言语,他所见到的只有他知道。

很少有什么人类发明的游戏能如此接近天人之境。它以介子纳须弥,用极简的规则在三尺纹枰中定义出了极繁复瑰丽的世界。棋手自己也常常无法掌控棋局的走向,只有在天时地利的机缘巧合下,他才有可能碰巧下出一场跌宕磅礴生死翻覆的名局,得以留传青史。

2017 年 5 月 25 日,柯洁对 AlphaGo 第二局。柯洁执白主动出击,在棋盘全场攻守兼备,挑起十余处环环相扣的战役。他勇敢、积极、活跃、坚定,表现近乎完美。所有的观棋者都被如此复杂的局面所震惊,但所有观棋者也都知道,要战胜 AlphaGo,这是唯一的可能性。

在局面最混乱的时候,柯洁仿佛看到了胜机,他不断按压自己的胸口,试图让自己的心跳能再慢一点。这是悬崖边上的一战,生死在分寸之间。解说台上,古力一遍一遍地问:我们是不是要见证奇迹了?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所有人只有屏息以待。

然后柯洁被看似即将到来的胜利所迷惑,算错了一个劫材,引爆了一场必输的劫争。局面急转直下,白棋顷刻间崩溃。

在赛后的发布会上,所有人都不吝给予柯洁盛赞。AlphaGo 的后台数据显示,前十五步里柯洁的行棋都走在 AlphaGo 认为最优的落点上,前一百步双方胜率都难解难分。AlphaGo 之父 Demis Hassabis 说,这是从未出现过的事情。

关于这局棋的研究才刚刚开始,人们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反复讨论它的每个细节。但从它落幕的那一瞬间开始,几乎所有人都会同意:虽然最终告负,但这局棋的前半盘是人类有史以来展现出最高棋力的一刻。

二、少年

柯洁符合人们对围棋天才的全部想象。

围棋是古老的技艺,但围棋手建立功业时大多年少。本因坊秀策在 1846 年对幻庵因硕下出耳赤之局时十七岁,吴清源 1933 年对本因坊秀哉下出震古烁今的天元开局时十九岁,李昌镐 1992 年夺得自己第一个世界冠军,开创李昌镐王朝的时候只有十六岁半。李世乭在与 AlphaGo 对战时表现得谦和沉稳,但在十几年前他公开对抗韩国棋院,以世界冠军迫使韩国棋院打破传统将他直升九段的时候也只有二十岁。那时他被称为飞禽岛少年,桀骜不驯一如后来的柯洁。

可是只有柯洁生活在社交媒体的时代。人们被他的外表、天赋、时常语出惊人的谈吐所吸引,又常常忘了他的年纪,忘了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并不是永远像计算棋局一样精确计算自己言谈举止的后果。他有他的坚持,但并不审慎圆滑,也未必出于深思熟虑。在大多数棋手习惯于随意穿着的时候,他坚持正式对局穿正装,因为这样可以提升围棋的公众形象。但他也常常用一种叛逆的语气说:围棋的乐趣就来自于胜负,并没有什么更抽象的棋道。在李世乭负于 AlphaGo 之后,职业棋手李喆说李世乭已经做得很好,他大为不满,觉得李世乭的棋确实不好。他自己录了一段视频解说李世乭的对战,一边录影一边吐槽自己作为单身狗连个帮忙拿手机录像的人都找不到。然后他在微博上说出了那句著名的「AlphaGo 赢不了我」。

当那句话一年后被别人不怀好意地翻出来重新热炒后,记者问他怎么看。他说:他当然一年里成长了很多,但如果一年前自己的无知能让大家开心一下,那也不错。

在他身上既有不谙世事的天真,又有身为当世第一人的责任心。好奇与自负纠缠在一起,在才华的映衬下现出明亮的色彩。彷佛是命运特地的安排一样,代表人类抗衡冷冰冰的机器的,恰恰是一个有如此真实生动性情的人。

然而即使是划时代的天才,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也无法在仿佛梦想成真的时刻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和判断力。他败在了自己的人性上。

每个人都对他说:没关系,还有一局。AlphaGo 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一旦在开局时被它控制住节奏,后面就几无翻盘的可能。但只要像第二局一样逼着它多线作战,就还有一丝希望。

2017 年 5 月 27 日,柯洁对 AlphaGo 第三局。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全世界的期望被他第二局的表现推到最高点的时候,他刚开局不久就走出了疑问手。二三十手过后,解说的聂卫平直言不讳:柯洁这盘棋已经输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像是一幕放慢动作的希腊悲剧在观众面前静默地展开。旁观者看清了的命运,他本人不可能无所觉察。但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有希望一战的机会,他眼睁睁地看着微茫的可能性被他轻易葬送,却又不得不坚持到底。他在所有人面前徒劳地抵抗,又一点点被自己的绝望所吞噬。当 AlphaGo 执黑棋在上方打入,断绝哪怕是表面上的最后生机时,他摘下眼镜把头埋在双手里良久,然后又趴在桌子上埋头抽搐起来。对面代表 AlphaGo 走棋的黄士杰博士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虽然我们能通过摄像头亲眼看到这一切,但他内心翻腾过的情绪,我们只有靠想象才能体会。往圣绝学,少年意气,无数日夜的梦想与挣扎,都在此刻。

赛后的记者招待会上,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但仍然尽最大努力得体地回答了所有问题,走完了全部仪式行程。他终于卸下了重担,但要理解和接纳在他身上所经历的一切,无论对旁人还是对他自己来说,都还为时尚早。

2016 年 12 月 8 日,柯洁获得了他自己第四个世界冠军。他在微博上说:我的传奇,永不停止。半年之后,他零比三输给了 AlphaGo。再过三个月,他将迎来自己的二十岁生日。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三、永远有多远

柯洁在赛后采访中坦言,在遇到 AlphaGo 之前,他以为棋道一百,他至少也知道五十了。

人人都知道围棋的可能性穷尽天地之数。但人们也从未怀疑过,通过一代代人的努力,人类可以日渐接近围棋的真理。藤泽秀行先生的名言:「棋道一百,我只知七」,纵然谦逊,也带着理想主义的光芒。未知的世界虽然广袤,却标志着探索的方向。

但 AlphaGo 的出现彻底颠覆了这幅图景。它并不完美,但唯其如此,它横亘于人类和围棋上帝之间,才更加残酷地裁断了人类无可逾越的界限。AlphaGo 也许和围棋真理之间还隔着一个遥不可及的距离,但那和人类还有什么关系呢?在 AlphaGo 之前,人们常常向往着有朝一日能够看到超越人类认知的棋谱,一窥围棋至道。而今天人们终于惊觉,我们已经能够看到——或者说,生成——千万盘这样的棋谱,却囿于脑力的界限,很可能再也无法看懂它们了。

一个常见的论调是人类发明了汽车,也并未停止跑步。但这不是一个合理的比喻。一个跑者不会在输给汽车之后痛哭失声,AlphaGo 挑战的是人类心智的荣耀。它可以继续开疆拓土,但对人类而言,它所征服的一切都将停留在视野所及之外,被永远封锢在黑暗里。

柯洁失利之后,人们说他的眼泪才是我们永远无法为人工智能所取代的原因。一年前李世乭失利时我也说过类似的话。我当时写下了这样的感想:

从茹毛饮血的穴居时代到游弋太阳系的今天,人类的进步从来就不体现为本身生物能力的优越,而体现于不断创造出工具成为自我的延伸。我们制作出的机器跑得更快,飞得更高,算得更准,想得更深。但是归根结底,定义人性的并不是我们的能力,而是我们的弱点,以及我们为了克服自身缺陷和拓展未知的边界所作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在这个过程中,在一次又一次失败里,我们砥砺心灵、认识自我、战胜蒙昧和愚蠢,然后成长。在围棋三尺天地的手谈之中,在须臾之间寸争胜败的纤毫境界里,人们所付出的长久凝视和坚忍血汗,所寻找到的对世界和彼此的理解,绝不会因为 AlphaGo 的出现而烟消云散。

但这究竟是我们为自己所做的辩护,还是拒绝面对现实的托辞?我们是在捍卫我们不同于人工智能之处,还是因为这是我们所仅剩的值得捍卫的理由?

柯洁在赛后接受采访时说:AlphaGo 看到的是宇宙,而我看到的就是一个小池塘,看宇宙还是它去做好了,我就在小池塘钓鱼吧。

愿人工智能真的能够征服星辰大海。愿我们能在这片人性的池塘里继续梦想和爱,经历刺痛与狂喜,互相陪伴。愿我们为彼此骄傲。

愿我们能理解我们所一手创造的未来。

你的世界是几维的?

一、

两周前我在加州太浩湖畔的山里滑雪。虽然已经是四月下旬了,山顶的雪还是很厚实。缆车高悬在山谷中间前进,四面都是寂静的雪山峰顶,天空湛蓝透亮,一片白皑皑的雄壮山岭背后是太浩湖的波光。让人很容易忘记世界上其他角落正在发生的事。

「法国选举的结果出来了么?」安静的缆车车厢里忽然有人问。

「刚出来。」另一个人掏出手机看了看说道。「马克龙和勒庞进了下一轮。」

「头几名的得票数都差不多。」第三个人的消息显然更详尽。「勒庞差一点就是第一。」

缆车里除了我以外的几个人都是白人中年男子,彼此看起来也并不熟悉。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到勒庞的排外政策,川普的名字好像就在大家的嘴边打转,但并没人真的提到他。每个人都不知道其余的人是什么政治立场,谈及刚刚过去的美国大选显然不是件安全的事。紧凑的车厢里空气莫名变得有点紧绷起来。

「唉,雪场上别谈政治了。」一个人忽然说。大家哄然大笑,气氛又缓和了下来。

这是大选前后的美国社会里日常但又微妙的一幕。理论上说,美国人每四年都要经历一次社会的撕裂和弥合,对此早已轻车熟路。但这种撕裂的严重程度却正在随着时代发展急剧恶化。一项长期社会调查追踪了美国人能否接受自己的配偶和自己政治立场不同,上世纪六十年代时只有 5% 的人表示介意,2008年这个比例上升到了 25% 左右,2010年开始接近一半,到了2016年,你已经很难找到一个希拉里的支持者和一个川普的支持者不彼此鄙夷,更不用说还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谈论政治了。

社会割裂的方向有时候是匪夷所思的。就在我滑雪的那个周末,全美国几乎所有大城市都组织起了捍卫科学的 March for Science,锋芒直指川普政府。回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很难想象科学竟然能成为判断意识形态的一个指标。如果请当时的民众猜测哪个党的候选人会旗帜鲜明地支持科学,恐怕所有人都会一头雾水。但在今天,科学早已是泾渭分明的政治议题。就在游行前一天,马克龙在法国选战的紧要关头还贴出了英文声明来声援科学界:

对每个参与 March for Science 的人,我想对你们说:法国永远是科学和学术的故乡。面对与日俱增的不信任,科学必须承担起自己的社会责任,而法国也必须诚实地面对自己。我向你们保证,我将捍卫知识,进步,以及启蒙的价值。

而勒庞对这场活动不置一词,正如大家能预料到的那样。

二、

2002年,勒庞的父亲,国民阵线上一代领导人老勒庞出人意料地在法国总统大选首轮选举中位居第二,对决时任总统希拉克。

然后他迎来了毫无悬念的惨败。在当时的法国政坛上,老勒庞居于极右翼,希拉克处于中右,左翼由时任总理若斯潘领导。这种线性的排列反映了传统民主政治意识形态光谱的格局。在这种局面下,不慎在初选中落马的若斯潘当即宣布支持希拉克,整个政治谱系从中右到最左都归于希拉克麾下,孤立了极右的勒庞,年轻人在街上打出了「宁可要骗子也不要法西斯」的口号(希拉克常常被左翼称为骗子)。最终,希拉克在第二轮里以 82% 的选票赢得了史无前例的压倒性胜利。

乍看起来,2017年仿佛历史即将重演。中间派的马克龙和极右派的勒庞进入了第二轮选举,传统的右派政党领导人菲永和左派政党领导人阿蒙立刻表示支持马克龙,勒庞又像她的父亲一样被孤立在极右一隅。但和2002年相比,2017年有一个醒目的区别:极左翼的梅朗雄宣布中立,而他在初选中获得的20%的选票成了勒庞争取的重点。

政治光谱不再是一条直线,而是弯成了一个首尾相接的环。极右翼和极左翼试图合流了。

类似的趋势也发生在美国。川普能在大选中获胜,端赖中部州里白人蓝领工人阶级出人意料地倒戈。这部分选票本来不但是民主党的铁票,而且在民主党初选中倾向于支持比希拉里更左的桑德斯,却又在大选中投向了位于希拉里右边的川普。

大选结束之后桑德斯愤怒地咆哮:「失去工人阶级的选票,简直是民主党的耻辱!」但这只不过反应了在政治颠覆的年代里还在套用一维线性的意识形态光谱所带来的尴尬。政坛虽然仍然被习惯性地描述为左翼和右翼,但两党内部早已分崩离析,只维持着名义上的团结。工人阶级固然不愿意无条件支持希拉里,支持希拉里的那些硅谷的民主党新贵、城市职业精英和年轻技术移民们也会觉得,自己和密歇根州一个高中学历的白人下岗工人之间,也确实几乎没有任何共同点啊。

众所周知,左翼和右翼的概念源自1789年法国大革命后国民工会里议员座位的排列方式。这种偶然形成的一维结构具有惊人强大的生命力,几经革命还是一直坚持到了二十一世纪之初。法国虽然小党林立,历次大选最终总还是忠实地归队于左右对决。但这个结构看起来已经无法用来准确刻画今天的世界了。要描述一个典型选民的政治立场,需要用比左右更多的方向才行。

所以这个世界是几维的呢?

三、

大约一百年前,德国数学家豪斯朵夫问了一个看似奇特的问题:如何判断一个空间的维度。

在传统的数学体系里这问题没有意义,维度是在定义空间之初就预设好的。点是零维,线是一维,面是二维,诸如此类。

但豪斯朵夫的问题是,如果不是一个传统的连续空间,如果根本就是一个离散但密集的个体的集合,如果它的结构复杂混乱,不能简单刻画为一条线或一个面,我们该怎么定义它的维度呢?

他提出了一个极具洞见,既新颖又深刻的思路。在传统的几何学里,空间的大小是维度的的指数函数。一维空间如果尺度倍增,空间也会扩大两倍,二维空间尺度倍增之后会扩大四倍,三维空间会扩大八倍。依次类推。豪斯朵夫说:既然如此,就把维度反过来定义为空间尺度变化的对数好了。如果一个空间的尺度倍增之后扩大了 2 的 n 次方,就可以说这个空间是 n 维的。

这个想法的威力在于,它完全不需要这个空间有任何规整的几何结构,可以定义在任何曲折混沌的对象上。而维度甚至也不需要是固定的整数。在上面那个定义里,n 是被计算出来的,而计算的结果可能是任何非负实数,一个空间完全可以是 1.58 维的。也没有理由它一定在空间内部处处相等,维度是个局部的概念,不是全局的。

就这样,豪斯朵夫大大解放了人们对于维度的理解。他的洞察源于这样一个简单但又极少被重视的事实:古典的几何对象只能够刻画简单完美的形状,而现实世界要模糊晦涩得多。非整数维度并不是数学的臆想,恰恰相反,不完美的维度是大自然的本质,反倒是纯粹的点线面体才是数学家高度抽象的理想概念。正如半个世纪后将豪斯朵夫的观念发扬光大的分形几何创始人孟德布洛特所说的那样:

云朵不是球形,山峰不是锥体,海岸不圆滑,树皮不平整,闪电也并不是一条直线。

显而易见,这种超越规整结构,试图探究纷乱离散的空间的观念在根本上就属于现代。豪斯朵夫的论文发表于一战结束不久的1919年,整个欧洲都在面对古典体系的崩塌和浩劫中支离破碎的社会。就在差不多同一个时期,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在巴黎首演,粗暴的和弦和不规则的调性彻底告别了浪漫主义时期的古典音乐;毕加索正处在立体主义绘画创作的高峰期,竭力拆解几乎所有绘画对象的静态视角;德布罗意正在写博士论文,指出,任何物质都既是粒子也是波,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呼之欲出;维特根斯坦出版了名著《逻辑哲学论》,宣布:一切形而上学的陈述都是没有意义的。

虽然人们普遍相信数学是普适的,但数学观念的产生并不能脱离现实社会。豪斯朵夫的想法不会诞生在更早一二百年前的欧拉或者高斯的脑海里。如果外星人有和我们一样发达的数学,了解一下它们的社会发展到什么状态之后才出现了类似的概念,会是一件有趣的事。

四、

​如果要用同样的方式来理解社会,我们可以这样来粗略地定义维度:假定人和人的意识形态相似程度可以被度量出来,只要统计出一个人周围和他相似程度在一个特定距离以内的人数,把这个距离放大一倍之后的人数之比是 2 的几次方,在这个人的视角来看的社会就是几维的。

比方说:

一个理想中的所有人都紧密团结在一个核心周围的社会,扩大尺度并不会增加人数,所以这个社会是零维的。这是合情合理的事,一个万众一心的社会等同于它的核心,而单点当然是零维的。

一个简单的民主社会模型里,所有人排成从左到右的政治光谱,如果这个分布是均匀的,把尺度扩大两倍就刚好能包括两倍的人数,所以这个社会是一维的。如果他们的分布在这条直线上并不均匀而是更集中在中间派周围,其维度就还要更小一些,介于 0 和 1 之间。

一个更现实一点的模型是人们并不排成一条纯粹的直线,同时还表现出其余方向上的差异性。他们的分布更像是一个橄榄球的形状。在 The Journal of Politics 期刊上最近刊发不久的一篇论文里,作者所描述的中国社会的意识形态光谱分布大致就是这个模型。其维度大致介于 1 和 2 之间。

但真实的世界恐怕远比这些模型都复杂得多,今日尤其如此。社会早已不再围绕着一个统一的中间派作为核心,而是分裂成若干各自为政的气泡,画地为牢,渐行渐远。在社交媒体的作用下,由于议题的变幻,这些气泡之间可以表现出复杂的合纵连横,但彼此已经不再有情绪的共振和精神的团结,昨日的联盟会是明日的仇寇。不同的人在不同的视野中观察出的世界面貌可以全然不同,无法再用一个单一的维度和形状来描述它了,云朵和闪电也许才是更合适的比喻。

在古典观念熏陶下长大的一代人,往往会在这幅新的世界图景面前手足无措,甚至会对周遭的变化表现出惊人的麻木不仁。1989年12月23日和12月25日,柏林墙刚刚崩溃之后,伯恩斯坦受邀在西柏林和东柏林分别指挥演奏了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成为不朽的经典。欧洲的统一近在咫尺。《欢乐颂》在1985年被定为欧共体的会歌,进而在1993年成为欧盟的国歌。显而易见,历史已经终结,天下即将大同,《欢乐颂》的歌词即将成为现实。只有最悲观的人才会愿意预期,仅仅一弹指间,欧盟就将命悬一线,而纳粹将会卷土重来。

躲在一个气泡里的个体可以假定岁月静好,一切宛如昨日幻乐,但这往往是悲剧的起源。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复杂屈折的世界在更低维度上的投影,一个对狂飙突进的历史湍流的简笔画般的描摹,一个更容易被媒体所采纳和记忆的粗糙叙事,一座层移倒悬重重折射下的海市蜃楼。而真实——如果真实仍然有意义的话——则掉落在幽暗深邃的维度的缝隙里。在那里,一幅粗粝斑驳扭曲异质的图景,会让一个在不经意的一瞥之间扭过头去的观察者惊骇和战栗不已。

2017年5月7日,法国总统大选第二轮投票中,马克龙以二比一的选票比例赢了选举,他发誓要重建一个新法国,让极端主义不再有容身之地。《欢乐颂》在胜选集会上再次被奏响,这首诞生于两百年前的,代表古典浪漫主义最高成就的音乐作品,在今天仍然象征着人类对一个统一、和谐、进步、自由、平等、包容的世界的憧憬。

你更愿意相信,这是新时代的序曲,还是一阙旧日梦想的挽歌呢?

拉拉蓝

你没法对别人解释洛杉矶。

我在美国念书的第一个秋天里,和一群同样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一起去了一次格里菲斯天文台。那是每个洛杉矶人都了解的一个角落:在那里你可以俯瞰 downtown,可以看到著名的 Hollywood 大字标牌的背面,可以远远眺望太平洋。你仿佛拥有整个洛杉矶。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离开中国。我将会在洛杉矶度过最好的年纪,将要开始许许多多的崭新旅程,将要走遍这城市的各个角落,将要恋爱,将要做出有意思的研究,将要拿到我的博士学位。而我当时对此一无所知。我站在格里菲斯天文台旁边的山坡上想,这里真土啊。

那时生活正在跃出一段崭新的弧线。我以为我知道我将要面对的所有可能性,并无丝毫畏惧。就像 La La Land 开场歌舞的第一段里那个姑娘唱的那样:

I think about that day,
I left him at a Greyhound station, west of Santa Fé.

We were seventeen, but he was sweet and it was true.
Still I did what I had to do.
‘Cause I just knew.

‘Cause I just knew.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洛杉矶的美开始澎湃地展现在我眼前。海边废弃的码头上海鸥翱翔起舞,棕榈树长长的叶子在天空中剪出凌乱的影子,宽阔的地平线直抵山脚,高速公路上红色和黄色的车灯奔涌入海,海风送过来微微的腥气,洛杉矶的灯火如星辰一般铺在脚下。这是梦和幻觉构筑的城市。

La La Land 是写给这城市的一封情书。你不必在洛杉矶生活过也会喜爱这部电影,但你生活过的话,就会知道里面那些细节有多微妙动人。你会想,天哪我是如此幸运,曾经见到过这一切。那轻灵温润的空气,耀眼的金色阳光,明亮舒展的色彩,和流淌于其间的阔大浪漫的梦想。

这是我曾经昂首阔步走过的地方。

但你也知道终于将会发生的事,闪耀着星光的彩色气泡无法一直存在,而生活终将改弦更张。紫色的傍晚天空转瞬即逝,青春也是如此。无论我对我的洛杉矶生活有多美好的回忆,无法改变的是这样一个事实:我在洛杉矶没有预见到我后来经历的任何生活转折,而我当时所以为我要为之奋斗的那个未来和真实的未来近乎南辕北辙。

我最终离开了洛杉矶和洛杉矶的一切。

但生活并不止步于此。你知道没有什么 good ending 或者 bad ending,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选择,和伴随着每个选择而来的那个无可避免的 what if。正像电影里最后一段所展现的那样,那不是抽象的可能性,而是一段又一段具体而微的生活轨迹,是真实的家庭细节和职业道路,是餐厅里的烛光和欢声笑语,是无数个清晨的问候和午夜的叹息,是同样沦肌浃髓的血汗和泪水。它们永远消失在了命运的岔口里。

直到在机缘巧合的一瞥之间,你才能看到另一种生活的影子。它们不只是幻象,你意识到,定义此刻的你的不只是你做过的事,还包括你未曾选择的道路,爱过又忘记的人,那些纵横交错的人生轨迹,那些小心翼翼的叩问和放弃,那些你最终没有写出的文字,没有抓住的手,没有落下的吻。

你永远都不知道这是否值得。

多年以后,离开美国之前的最后一天,我又回到了洛杉矶。日落大道两侧的棕榈树挺拔一如往日,暮色里的灯火也同我的记忆里别无二致。我在沙滩上看着落日坠入大海,正像是我在美国的头几年里看了无数次的那样。我给一个也在洛杉矶念过书的朋友发信息说:

I have to say I’m so lucky to spend my last night in the States in this place. I didn’t really realize how beautiful it is when I came here several years ago as my first stop in America.

朋友回复道:

LA will always be here for you.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又像是只在转瞬之间。兜兜转转的千百种人生汇聚于此刻,如梦幻泡影。每个选择都可能是种错误,每种未来都隐约活色生香。要搞砸那么多次,失望那么多次,才换来这进退失据的当下片刻。

但至少,你在那些岔口面前沉吟过,你曾经放手一搏地尝试过。就像最后这首歌里唱的那样:

A bit of madness is key, to give us new colors to see.
Who knows where it will lead us?
And that’s why they need us.

And here’s to the fools who dream, crazy as they may seem.
Here’s to the hearts that break.
Here’s to the mess we make.

Here’s to the hearts that break. Here’s to the mess we make.

致那些破碎了的心,和跌跌撞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