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约翰·克利斯朵夫》(卷一至三)

我手上的两册《约翰·克利斯朵夫》是漓江出版社的红皮版。这是我手边仅有的一本从西安带出来一直在身边的书,像某种心理上的陪伴一样。它和我一起住过北京的宿舍和洛杉矶的公寓,此刻正待在纽约的书架上。书皮已经磨得快要掉色了。

但我并没常常读它。

上一次从头完整读到尾的时候,我的年龄还不到现在的一半,正是二三卷间的克利斯朵夫的年纪。那时我天天骑车上下学,路上喃喃自语琢磨各种事儿。我用本子写日记,写完了会在好友间传阅。我半夜趁爸爸妈妈睡着了之后会用台灯拧出微弱的光坐在被窝里看书——我有自己的卧室,这么做只是单纯避免被骂——然后迅速变成了一个四眼儿驴(现在还有人用这词儿么?)。我已经忘了是谁告诉我《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本书应该读的,是爸爸么?但是我很确信他本人并没读过。

无论如何,一个人的少年时代里总有些对自己来说偶然而关键的事。一本书其实不读也没多大关系,但是读过了,就很难再想象没读过它自己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上个月我开始下决心重新从头翻开这本书。我把它带在身边,上下班的时候在地铁上可以读一两节。完整重读一遍《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想法已经在我的脑海里萦绕过太多次,十几年过去了,是时候了。

一边读,我一边意识到它和初读时有多大区别。首先,如果对十几年前的我来说这本小说的语言只是缓慢了一点儿的话,对今天的我而言它已经几乎成为了一个关于阅读能力的挑战。我的阅读习惯已经彻底被改造过,如此习惯于每两三秒每一百四十字就换一个主题的节奏——从奥斯卡预测到中国民主化到纽约饭馆信息再到北京空气质量——而这本书恰恰是它的反面。有很多次我都是在用毅力告诉自己:慢下来,慢下来,接着读。你得证明自己仍旧是一个能把《约翰·克利斯朵夫》读下来的人。

我还在努力,我想我能做到。

其次,我毕竟不再是当年的鼻涕小孩儿了,我必须要靠一点想象力才能还原出那时我眼中世界的模样。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读到《萨皮纳》这一章时有多不喜欢这个女人:二十岁了,还是个寡妇。天哪,她多老啊。

这本书的令人痛苦之处在于,它冷静地——尽管有的时候似乎是过于刻意和做作地——剖开了人生的每一个断面。这是一种奇特的浪漫主义,它老老实实一步一步地写到:一个孩子,怎么睁开眼睛看世界,怎么开始用专属于儿童的残忍对待周遭,怎么忽然在某一个瞬间开始怕死(对我自己来说,这个瞬间发生在我小学某天放学路上的一个过街天桥上),怎么和同性少年发展肉麻兮兮的友谊,怎么第一次被人屈辱地欺负,怎么自鸣得意地骄傲而同时在成年人看来像个小丑⋯⋯总而言之,它把记忆深处种种散发出令人不快的味道的回忆都翻腾了出来。是的,宏观上来说这恰恰构成了它的浪漫主义的核心:一个人就是如此这般地成长为一个伟人的。但是这并不能减轻它「不忍卒读」的程度。它当然也有令人舒心的段落,比如高脱弗列特舅舅的部分。但是这就像是一部无调性音乐里偶然出现一段美丽的旋律一样,只会反衬出其余部分的格外痛苦。

当年的我是幸运的,因为书里所写的大部分事情都还停留在想当然耳的层面上(这恐怕也是很多人建议这本书应该小时候就读的原因之一)。而今天的我则很难不在读这本书的同时直面我自己的人生,不再是一张白纸的人生。

这并不愉快。

更糟的是,因为是重读,我知道接下来等着我的是什么。就像第二遍看一部悲伤的电影一样。第四五卷,《反抗》和《节场》。

我真希望自己能坚持得下来。

读书笔记:《江城》

一、

在翻开这本书之前,我对它的内容一点概念也没有,在我的想象里,它大概是本游记,也可能是一个关于中国问题的文化层面的评论集。我完全没想到,它其实只是作者在涪陵的两年教书生涯的生活记录而已。

这多少让我有点失望。并不是这种形式有什么问题,只是它实在是太「容易」了。

这当然不是说它写的不好。这本书的好处已经被说的太多,诸如它温和宽容的笔调,细腻生动的描绘,远近适中的视角,还有贯穿始终的自我调侃,——从阅读的角度说来无可指摘。我只花了三天的上下班时间就看完了全书,相当轻松愉快。

可是说真的,这件事有什么困难的呢?任何一个像何伟一样受过良好教育,有敏锐的观察力、同情心、幽默感、生活的热情和适应陌生环境的勇气的人——这些当然都不是人人皆有的优点,可是其实也没那么罕见——在一个自己完全不熟悉的环境里生活两年,记录下自己遇到的每一桩有趣的事,看起来就会差不多是这本书的样子。很多人对何伟能注意到大多数中国人视若无睹的那个内陆中国的新鲜感而赞叹不已,可是这其实是每一个在异国他乡生活过的人都熟悉不过的道理:你当然能注意到本地人注意不到的东西。只要一个人不大惊小怪,不上纲上线,不流于琐碎的猎奇也不动辄把问题上升到「你看看人家」的层面,而是像何伟一样把他的观察和感触谦逊诚实地记录下来,他就能写出一本这样的书。

当然,我得实事求是地承认,话虽如此,这样的书还是弥足珍贵。这世界上并没有很多毕业于普林斯顿和牛津的美国人会去涪陵教书,大概连上海人去涪陵教书的都不怎么会有。我们都知道中国内陆这些广袤的土地上有太多这样的小城镇在过去的二十年间经历了脱胎换骨的变迁,有太多沉默的诗歌到处流淌,但它们隔绝于主流叙事之外,只在极端事件发生时才能跃上公众的视野,它们面目模糊,看起来乏善可陈,但是只要走得足够近,看得足够仔细,足够有谦卑的同情心,就会发现它们其实都和何伟笔下的涪陵一样韵味十足。那些并不出众,有时候简直灰头土脸的山水,村庄,田园,江流,茶馆,酒肆,本来就是我们在心底里所眷恋的那个中国。但是只有涪陵有幸被何伟写了下来。

也许是因为有耐心的眼睛和耳朵都太少了。

二、

我在美国常常被问到(从去年开始似乎被问的更频繁了):你以后会加入美国籍么?

我总是很老实地说:我不知道。

我并没有什么意识形态上的顾虑去反对这件事,对我来说,这完全是个实用主义的问题,主要是旅行签证(或者也许还有税收)方面的影响。但是每次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也往往会不期然想起以前在杨振宁回忆录里看到过的一段话:

从 1945 至 1964 年,我在美国已经生活了 19 年,包括了我成年的大部分时光。然而,决定申请入美国籍并不容易。我猜想,从大多数国家来的许多移民也都有同类问题。但是对一个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成长的人,作这样的决定尤其不容易。一方面,传统的中国文化根本就没有长期离开中国移居他国的观念。迁居别国曾一度被认为是彻底的背叛。另一方面,中国有过辉煌灿烂的文化。她近一百多年来所蒙受的屈辱和剥削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灵中都留下了极深的烙印。任何一个中国人都难以忘却这一百多年的历史。我父亲在 1973 年故去之前一直在北京和上海当数学教授。他曾在芝加哥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他游历甚广。但我知道,直到临终前,对于我的放弃故国,他在心底里的一角始终没有宽恕过我。

我想我能理解这感情,无论是否同意它。

刚来美国的时候我也经历过何伟在涪陵所经历过的那种艰难的适应期,一切都显得像是意味深长的文化冲击,无论在当地人看来它们是不是平凡得不值一提。如果我有足够好的文字,我也能写出一本《江城》这样的书。

但是事实上,我从未像何伟努力深入涪陵的日常生活一样努力进入一个美国城市。这当然也许有个性上的原因,但更重要的也许是我并不具有何伟的耐心。持有哪国护照只是个技术细节,真正的问题在于,直到今天,美国对我来说都始终只是个学习和工作的地方而已。

三、

如果何伟是一名将要终身定居于涪陵的居民,他还能写得出《江城》么?

我想他不会。《江城》的魅力源于他知道他随时可以抽身而出。无论他对这座城市有多眷恋,无论它是不是成为了他精神上的第二故乡,他都不是一个涪陵人。——他不需要在涪陵应付婚丧嫁娶,不需要给孩子找托儿所,不需要计划什么时候买房子买哪里的房子,不需要在父母身体不好的时候托关系在医院找床位。像书中写道的那样,他可以在面对涪陵生活中的困窘时自然而然地想起「我在牛津念书的时候」。这不是傲慢,只是疏离所带来的安全感而已。

这种不负责任的爱是使得他笔下的江城如此迷人的前提条件。他固然忠实地叙述了江城的美丽,但即使当他面对它的庸俗、琐屑、卑劣的一面时,他也无需失望和焦虑,无需面对那种在自己的身体上看到与生俱来无可剜除的丑恶疤痕的痛苦,只需要做一个充满好奇的记录者即可。而任何庸俗、琐屑、卑劣在某个合适的角度看来,都可以是美的。

我有时会觉得,我对大洋彼岸的祖国的爱越来越开始像是何伟对江城的爱。我会常常想起故乡的破落街道,满街无所事事的闲散青年,尘土飞扬的城乡接合部,烟雾缭绕灯光昏暗桌面油腻的网吧和饭馆,并且在想起它们时带着一种甜蜜的血脉相连的温暖,但那是因为我知道我和它们其实再无牵连。我仍然会在看新闻时愤怒或悲伤,但是我至少可以选择扭过头去不再看它。事实上,有好几次我真的就是这么做的。

可是如果中国只是我的江城的话,我是哪里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