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棋录

本文不代表我的雇主。

一、

很多人都注意到,AlphaGo 的棋风有个有意思的特点:它很少下出「好棋」,也就是凶狠的杀招,并且还时不时似乎下出缓手。它局面从未大幅领先过,永远只赢一点点。

为什么呢?

要训练一个神经网络,需要定义一个反馈函数,即告诉这个神经网络怎样的决策是好的。在 AlphaGo 的设计中有个重要的细节:训练 AlphaGo 的神经网络时所采用的反馈函数只依赖于输赢,而同输赢的幅度无关。换言之,对 AlphaGo 而言,赢一目的棋和赢十目的棋一样好,它追求的只是单纯的胜负而已。

但单纯追求胜率实际上就意味着放弃追求大胜。因为在多元优化问题中靠近边缘的地方,不同的优化目标之间几乎总是彼此矛盾的。比方说,如果一个局面需要考虑三手可能的棋,第一手可以赢十目,有 70% 的胜率,第二手可以赢一目,有 80% 的胜率。第三手可以赢二目,有 90% 的胜率。首先第二手棋显然全面劣于第三手棋,不应该列入考虑。而值得比较的第一和第三手棋之间,胜率高的选择一定是胜利幅度较低的那一个。——很显然,这就是典型的帕雷托优化问题。第二手棋不是帕雷托最优的,或者说不够接近优化的边缘。而在边缘处的第一手和第三手,两个指标的优劣一定彼此相反。

(这当然不是说,围棋中追求胜率和追求领先幅度是两件矛盾的事。事实上,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它们的指向都是相同的,一手导致领先幅度大幅下降的棋一般来说也会导致胜率大幅下降,但它根本就不会被列入权衡,也就不会被注意到。值得权衡的选择之间一定是彼此两难的,并且对手愈强,这两个优化目标之间的分歧就越大。)

因此,AlphaGo 以单纯胜负作为反馈函数的结果,就是 AlphaGo 总是选择那些相对而言更保证胜率而胜出幅度较小的棋。只赢一点点就够了。

为什么人类棋手(至少绝大多数)不这么下棋呢?

因为这和人的思维方式不符。AlphaGo 可以这么做的前提是极端精细的计算能力,从而得以控制微小而稳定的盘面优势。像是贴着水面飞行的鸟,最危险但也最省力。但人无法永远做出精确的计算,所以需要一次次努力扩大领先的幅度以维持一个安全的距离,防止一着不慎胜负翻盘。所以 AlphaGo 会显得遇强则强,但也很少下出「好看」的棋。甚至可能因为过于追求全局取胜几率,下出在人类的视角看来局部并非最优的招式。反过来,通过一番搏杀来取得局部胜利在人类看来总是一件好事,而在 AlphaGo 看来,这也许只是毫无必要地增加不确定性而已。

于是我忍不住设想,如果 AlphaGo 在训练时采用不同的反馈函数会是什么结果。不妨假设存在一个 BetaGo,一切都和 AlphaGo 设定相同,只是反馈函数定义为盘面领先的目数。(换言之,从一个正负之间的阶梯函数变成线性函数。)可以猜测 BetaGo 的「棋风」应该比 AlphaGo 凶狠许多,更追求杀着,更希望大赢。如果让 BetaGo 和 AlphaGo 反复对战,AlphaGo 赢的次数会更多,但平均而言 BetaGo 赢的幅度会更大。

(或者更极端一点,干脆采用盘面领先程度的平方乃至指数函数作为反馈,那会培养出什么暴躁疯狂的算法呢?)

AlphaGo 采用目前的设计是很好理解的,因为首先追求的目标还是证明 AI 能够战胜人脑。但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AlphaGo 似乎已经遥遥领先,那即使 BetaGo 胜率稍差,假以时日应该也可以超过人类。而它的棋应该会好看很多。

好可惜和李世乭对战的不是 BetaGo 啊⋯⋯

二、

AlphaGo 是否会打劫终于不成为争议了。

但它其实根本就不是一件应当被争议的事。打劫只是围棋中「不得全局同形再现」这一条规则的推论,而这条规则对 AI 来说实现起来再简单不过:只要在搜索决策树的时候,跳过所有已经出现过的局面就好了。

这当然不是说,AlphaGo 的实现细节中一定没有任何针对劫的专门逻辑存在。一些特定的优化也许是有意义的。但是以为 AlphaGo 和人一样,有必要去辨认劫的特性,选择和保存劫材,在多个劫同时存在的局面下做复杂的战略决策,只不过是把人的思维方式错误地套用在遵循完全不同逻辑的神经网络上而已。神经网络自我学习的特性保证了只要让它遵循围棋的基本规则,它完全可以「显得」像是懂得复杂的围棋概念,但这绝不意味着它真的「在乎」这些概念。AlphaGo 的主要作者中的两位 Chris Maddison 和 Aja Huang 在他们 2015 年发表过的一篇论文 Move Evaluation in Go Using Deep Convolutional Neural Networks 中写过这样一段话(原文为英文,以下是我的翻译):

很明显,神经网络内在地理解了围棋的许多深奥的层面,包括好形,布局,定式,手筋,劫争,实地,虚空。令人惊异的是这样一个单独、统一、直接的架构就能把围棋的元素掌握到这个程度,而不需要任何明确的先导。

归根结底,劫是一个完全人为构造的概念。人们用它来描述自己的战略,建构自己的思考模式,就像别的围棋术语一样。但它只是刻画,并非本质。如果 AlphaGo 有意识,它也许会在面对人类的询问时说:噢,原来你把我走的这一步叫做打劫啊。

但这是人类的缺陷么?我们是否是在把一个本来应该用纯粹的计算解决的问题毫无必要地归纳于概念,然后又让自己的思维囿于这些概念而作茧自缚呢?

恰恰相反。能够迅速建立起高级抽象的概念,然后用它来简化和指引决策,这是人类在千百万年间进化出的伟大能力,今天的人工智能还远远不能望其项背。借助这些抽象观念,人们得以把全局问题分解为一系列局部的可以简明描述和推理的子问题,做出也许未必在数值上严格最优但是相当接近最优的判断,从而取代人工智能需要耗费海量计算才能作出的决策。更重要的是,这些抽象观念可以让一个人从极少数样本中辨认本质,总结经验,汲取教训,获得成长。一个棋手从观摩一盘棋中得到的教益,可以多于 AlphaGo 千万盘自我对局。AlphaGo 的神经网络自我反馈训练虽然有效,但是盲目。而人们知道自己要学的是什么。

​这是人类智能最耀眼的优势之一。

这引出了下面进一步的问题:这两种思维方式是否有可能对接?能不能让 AlphaGo 把自己的决策过程翻译为人类可以理解的概念和语言呢?

这件事在应用上的潜力显而易见(用人工智能来辅助教学,当然不限于围棋),但更重要的是它在理论上的挑战。AlphaGo 的决策过程是个黑箱,我们能够提炼出它用来提取棋局特征的元素,但无法直接理解它们意味着什么。我们不知道它们如何对应于人所熟悉的概念,或者在那里是否存在人们尚未总结出的新知识。我们当然可以看到它最终的结论,例如一步棋是好是坏,可是仅有结论并没有太多用处。

但这里仍然有做文章的余地。AlphaGo 可以看做是一个记录了自己每一次神经脉冲细节的人工大脑,而机器学习的原理也可以应用在这些海量的记录数据本身之上。不难设想,也许可以训练出另一个神经网络来识别出这些数据中对应于人类高级概念的特征,从而设法把 AlphaGo 的决策过程拆解和翻译为人类熟悉的观念模块。如果可以实现这一点,人类就可以更直观地理解 AlphaGo。

我不知道这能否实现,但我希望可以。那将是一个重大的飞跃。

到那时,我们也许就可以看到人类棋手和 AlphaGo 在真正的意义上「复盘」了。

三、

我们离围棋之神还有多远?

关于 AlphaGo 最大的未知数之一,是它自我对局训练的效率。按照目前公开的讯息,它的棋力一直在随着时间稳定上升,直到不久之前刚刚超越了人类顶尖棋手的水准。看起来假以时日,它的棋力还会进一步成长。

但这个预计完全在未定之天。事实上,过去这段时间以来它的棋力增长本身是个奇迹,而非必然。通过自我对局的输赢反馈来提升能力,最大的问题在于容易陷入机器学习中所谓「过拟合」的状态。简单地说,就是因为自己的对手也是自己,从而陷入一个自洽的逻辑圈无法自拔。其结果是缺陷变成了优势,盲点变成了禁区。初始经验中的噪音,逐渐固化成了金科玉律。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界限,因为从来没有试图跨越,结果变成了真的限制。最后「自以为」自己下得很好,而且越下越好,其实只是越来越适应自己而已。

DeepMind 的团队当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他们的解决方案是不仅仅让 AlphaGo 自我对弈,也不断让不同等级的 AlphaGo 之间互相越级对弈作为校准,以避免出现随着不断进化,客观棋力反而萎缩的现象。问题在于,这种校准终究是在 AlphaGo 的「家族」内部进行的,因为这世界上暂时还不存在可以和它媲美的第二家对弈系统,可以进行大规模的互相检验。自己近亲繁殖的结果是有些 bug 永远都无法被自己意识到,只有在和棋风棋路截然不同的对手的对弈中才有可能暴露出来。

譬如人类这个对手。AlphaGo 和李世乭的对弈,可以看做是它第一次遇到和自己旗鼓相当而截然不同的异类。于是它果然崩溃了一次。

其实和人类棋手相比,AlphaGo 也并非完全是天外来客。它最初的训练来自大量人类棋手的网络围棋对局,血液里保存着人类棋手的基因。正因为如此,DeepMind 公司已经宣布,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重新来过,在不依赖人类对局数据的基础上,从零开始训练新的围棋程序,以探索不落现有围棋观念窠臼的新道路。

但即便如此,它仍然无法避免有一天终究会落入过拟合的陷阱。要逐渐接近围棋之神的境界,可能需要不止一个竞争者出现,彼此切磋训练才有可能做到。甚至可以想象,人们最终会找到随机生成新的围棋算法的方法,海量生成大量竞争者。但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人们对围棋和人工智能有远比今日更深刻的理解才行。

长远来看,探索围棋的规律,和探索围棋算法的规律,在宏观的时间尺度下本来不就是一回事么?

从某种意义上说,在遇到 AlphaGo 之前的人类围棋,整体上也是一个自我繁殖而逐步陷入过拟合的家族。虽然江山代有才人出,但是作为一个集体,始终在继承着相似的传统,遵循着统一的范式。现成的定式和规律已经被研究地如此透彻,以至于任何新颖的想法都会因为初生时的弱小而昙花一现。在千年围棋史上,也许只有本因坊道策和吴清源曾经以一人之力掀起过整个围棋观念的革命。绝大多数情况下,后来者只是在通过自己的努力进一步强化既有的棋理而已。

直到 AlphaGo 的出现。

于是我们看到一个强大的传统遇到了新奇而健壮的挑战者。从一开始不屑的讪笑,变成了敬畏的崇拜,直到最终勇敢的接纳。这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当然总是会有抗拒和怀疑,会有恐惧、愤怒和绝望。更坎坷的部分也许还在后面。但是这一步一旦走出,就无法再后退了。

归根结底,这是避免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陷入衰败的唯一途径。固步自封,夜郎自大,筑起墙来抵御想象中的危险,把自我适应的沉渣视为不可动摇的根本,绝无可能生生不息欣欣向荣,而只会在自我满足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当然不止下棋是这样。

四、

有趣的是,人类对人工智能发展速度的预期,常常既极端低估,又极端高估。在 AlphaGo 挑战李世乭之前,大多数人本能地拒绝相信人工智能可以达到这样的高度,认为围棋中某些普遍被认为是属于人类的强项,例如大局观、直觉、平衡感、洞察力,是人工智能不可逾越的高峰。甚至有些人在看到对局结果之后,还是固执坚信人工智能只是以暴力和统计学堆叠出胜利,并没有真正展现出人类大脑特有的能力。但另一方面,很多人又在一夜之间开始担忧人工智能统治人类的未来,似乎人工智能从学会下围棋到征服世界,只有一步之遥。

而事实是,人工智能早就开始在许多关于直觉和美的领域里展现出创造性。三十年前,Harold Cohen 已经开始能够让电脑自动画出人们误以为来自人类画家的画作。二十年前,David Cope 编写的程序写出的肖邦风格的马祖卡舞曲已经传神到即使音乐专业的听众也难辨真伪。归根结底,人的大脑在功能性的层面上只是一架精密的机器而已。既然是机器,就有被数值计算模拟和逼近的可能性。AlphaGo 所展现出的围棋开局时良好的「棋感」,再好不过地说明了所谓的直觉并非无法量化,只是无法被我们自己量化而已。

但这是人类的失败么?

从茹毛饮血的穴居时代到游弋太阳系的今天,人类的进步从来就不体现为本身生物能力的优越,而体现于不断创造出工具成为自我的延伸。我们制作出的机器跑得更快,飞得更高,算得更准,想得更深。但是归根结底,定义人性的并不是我们的能力,而是我们的弱点,以及我们为了克服自身缺陷和拓展未知的边界所作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在这个过程中,在一次又一次失败里,我们砥砺心灵、认识自我、战胜蒙昧和愚蠢,然后成长。

我曾经和朋友谈及有哪些人工智能还做不到的事情。朋友说:人工智能至少无法设计出 LIGO 这样的科研工程来探测引力波。我说:我不相信。LIGO 当然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但是考虑到人类所能掌握的资源的有限可能性,让人工智能设计出整套方案并非不可能。

我真正觉得人工智能无法做到的,是「想要探测引力波」这件事。

所以机器的发明从不曾阻止我们在健身房里挥汗如雨,或者寻求素数定理的一个又一个新的证明。印刷术没有取代书法,数字音乐的普及也无法消灭演唱会现场的泪水和欢呼。在围棋三尺天地的手谈之中,在须臾之间寸争胜败的纤毫境界里,人们所付出的长久凝视和坚忍血汗,所寻找到的对世界和彼此的理解,绝不会因为 AlphaGo 的出现而烟消云散。

它是我们的进步的一部分。

纹枰对坐,从容谈兵。
研究棋艺,推陈出新。
棋虽小道,品德最尊。
中国绝技,源远根深。
继承发扬,专赖后昆。
敬待能者,夺取冠军。

——陈毅《题<围棋名谱精选>》

是为结束。

漂亮姑娘

不不不,我不是要谈政治。

一、

我曾经也很爱谈政治的,当我在 95 后的一代人现在这么大的年龄里。

那时我在中国最爱谈政治也最有谈政治的自由的大学念书,难免和那里的每个人一样,冲动着要把自己相信的事情急不可耐地告诉全世界。那时互联网还不怎么普及,BBS 算是新生事物,国家还没反应过来如何监管,而校方也还秉持着能不管就不管的百年传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今日想来,恍若隔世。

但重点不是自由,而是时代。那时学校话剧社排的是海子的诗,书店里畅销的是哈耶克的书,同学们聚在宿舍的电脑前面鬼鬼祟祟地看 Carma Hinton 拍摄的纪录片作为自己的历史启蒙课程。国家仿佛正在从蛹中挣脱出来,马上就要展开翅膀。我以为——和很多当时的人一道——我们是站在一条伟大道路的起点上。

要过很久我才能意识到,不是只有我们,而是此前和此后的每一代人都这么相信过。一个走出山村的少年第一次看到磅礴的河流,会认为那河流的方向就是大海的方向。他要在河道里乘风破浪很久,才会明白一条大河会拐多少个弯,而他第一眼看到的只是那曲折道路上完全随机的一个断面罢了。

但人就是这样一种生物,他的观念是如此深刻地被第一次的经验所决定。每个时代都本质地塑造了在那里度过青年时光的一代人,他们未必有兴趣了解此前的历史,却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看得清此后的未来。有些人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挣脱它的影响,更多的人永远不会。

于是当历史的钟摆摆荡起来的时候,人们多少会为自己成年后看到的世界和自己年少时的设想之间的巨大差距而瞠目结舌。五十年前,当一批批穿着绿军装带着红领章的少年男女喊着口号挥着拳头把老舍、傅雷、陈梦家、言慧珠、赵九章这一整批民族的精英逼上自杀绝路的时候,他们当然是真诚地认为未来将会站在自己这一边,而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水深火热中的人民等着自己去解放。他们不会想到,二十几年后,他们的孩子们会把自由女神像树立在广场上。而后者当然更无法设想,又过了二十几年,新的孩子们会认为自己何其有幸,生于全球第二经济大国,正在见证民族的伟大崛起。

这一代代人之间唯一的共同点在于,他们都坚信自己正在推动国家命运的巨轮前进,碾过任何试图螳臂当车的对手。除此之外,一切都南辕北辙。

二、

这当然不是说,历史并无是非可言,一切价值都是虚幻的。

抗战时期的林徽因贫病交加,蜗居在宜宾乡下一隅。年幼的儿子梁从诫问她:如果日本人打到重庆来怎么办。林徽因说:中国知识分子有自己的传统,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

但愿意自我牺牲,与民族共存亡是一回事,因为千万里之外的人的观念和自己不同而怒不可遏,誓言要把对方踏在铁蹄之下则是另一回事。虽然后者可能更令人热血沸腾。

如果历史一定有什么宏观上的变化的话,也许这一点才是真正的启示。随着技术进步,一个普通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克服空间上的阻隔来寻找同类,定位敌人。越刺耳的意见越容易得到广泛注意,而一个人可以总是盯住他人最恶意的言论做出激烈的反应,再进一步激发对方更极端的举动。并且每个人都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是对方挑衅在先,自己只是在被迫保卫自己的底线而已。

于是世界愈发分崩离析,仇恨在不同的人群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跳跃激荡,彼此催化。这些互相敌视的人们大多具有类似的世界观,对他们来说,自己的正确是世界上最值得捍卫的事,而对方的一切都可以被牺牲。这些人因为正好碰巧生于不同的阵营里而彼此成为不共戴天的敌人,但他们比以往更有能力推动历史激烈湍急地转折,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再美的事物毁灭起来也在所不惜,一切都是以创造未来的名义。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积累和创造需要坚忍的努力,而付诸流水可以只在旦夕之间。所谓历史悲剧,大抵如此。

三、

刘小枫在《记恋冬妮娅》这篇文章里写到过他年轻时代印象深刻的一幕。那是文化大革命正在取得决定性胜利的一年,青年的血在中华大地上热烈地流淌着。

“九·五命令”下达,所有武斗革命团体按照领袖的指示交出各种火器。大街上热闹非凡,“保派”武斗队正举行盛大的交枪典礼。典礼实际是炫耀各种武器;解放牌卡车拖着四管高射炮,载着全副武装的战斗队,在市区徐徐兜圈。

我被一卡车战斗队员吸引住了:二十个与冬妮娅一般大的少女端坐车上,个个怀抱一挺轻机枪,头戴草绿色钢盔,车头盖上还趴着一位女高中生,握着架在车头上的重机枪,眉头紧锁——特别漂亮的剑眉,凝视前方。少女的满体皆春与手中钢枪的威武煞人真的交相辉映。

傍晚,中学举行牺牲烈士的葬礼。⋯⋯草坪上躺卧着一具女高中生的尸体,上身盖着一截草席,裸露着的腰部表明她上身是赤裸的;下身有一条草绿色军服短裤。看来她刚“牺牲”不久,尸体尚有人色。她的头歪向一边,左边面颊浸在草丛中,惨白的双唇紧贴着湿热的中国土地,本来,她的芳唇应当期待着接纳夹杂着羞怯的初恋之吻;没有钢盔,一头飘散开来的秀发与披满黄昏露珠的草叶织在一起,带点革命小说中描写的“诗意”。她的眉头紧锁,那是饮弹后停止呼吸前忍受像摔了一跤似的疼痛表情……一颗(几颗?)子弹射穿她的颈项?射穿胸脯?射穿心脏?

为什么他会记得这一幕?简单的回答是,因为那是被毫无必要摧折的青春的美。但我们有必要仅仅因为一张漂亮的脸庞而惋惜么?

对几乎所有读过《钢铁是怎样练成的》的人来说,冬妮娅也许是唯一给人真正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正如刘小枫所说的那样,我们「爱上了冬妮娅身上缭绕着蔚蓝色雾霭的贵族式气质,爱上了她构筑在古典小说呵护的惺惺相惜的温存情愫之上的个体生活理想,爱上了她在纯属自己的爱欲中尽管脆弱但无可掂量的奉献。」

但冬妮娅不仅仅是一个漂亮的少女。她是一个象征,代表着一切应当在大节面前舍弃的温存和软弱。她越是让人怜惜,就越映照出革命意志的决绝。当柯察金作为一名成长起来的共产主义战士最后一次见到站在历史洪流对立面上的冬妮娅的时候,他冷漠地说:「没想到你变得这么⋯⋯酸臭。」对他来说,那是一个虔诚的自我终于取得胜利的一刻。

正因为如此,这一切在今天看来才格外讽刺。柯察金所为之奋斗的那一切,包括那场革命,都已经显得荒谬和遥远。他所相信的那个美好世界从未真正实现过。他以为自己知道未来的方向,然后未来抛弃了他。

只有冬妮娅还被人记得。不是因为她伟大,而是因为她身上有着在伟大的名义下被牺牲的那些东西。

在任何一个特定的历史时刻,浩荡的时代潮流都看起来完全不可阻挡。在春秋大义面前,没有什么个人的价值需要保护,也没有什么精致的脆弱值得珍惜。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只要是站在了错误的方向上,顷刻之间就可以化为齑粉。

但当潮水退去,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之后,下一代人会轻易忘掉这一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因为新的号角还会响起,新的征程又在脚下展开,他们有自己的未来需要去书写。

如果有人偶尔回望过去,他不会记得那些曾经睥睨山河的号令或者桃花扇底的哀歌,那是已经消逝了的世界。

也许他唯一会记住的,只是那张曾经一瞥而过的,美丽的少女的脸罢了。

一家公司是如何变坏的

本文不代表我的雇主。


一、

「大众公司在想什么?」

这是今年一月份的美国《Atlantic》杂志一篇文章的标题。去年,大众公司被发现对汽车尾气排放系统大规模造假,在汽车控制软件中植入特定的程序,使得汽车在尾气检测时可以调整参数,把有害气体排放量暂时降低几十倍。这个丑闻一经揭露,几乎把这家声誉卓著历史悠久的汽车巨头推向毁灭的边缘。

这种规模的作弊不可能是无心之失,需要有自上而下逐级员工和管理层的参与才行。可是除非我们有理由相信大众公司偏偏集中了一群道德特别低劣的员工,否则正常情况下,所有那些参与作弊的员工们和我们这些义愤填膺的旁观者都是差不多的人。于是一个自然的问题是:他们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当类似的丑闻在北京的西北角发生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是特别强烈。我自己就在这个领域工作,丑闻的主角也不是火星上的一家公司,那里的员工和老板就是我的朋友、校友、师长、乃至——理论上完全有可能——我自己。所以当我读到网络上咬牙切齿的怒骂和抨击时,很难不感到某种本质的荒谬感。

这些员工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他们和公司之外的人有同样的网络环境(当然也一样翻墙),受同样的教育,分享同样的舆论,也有同样饱受网络诈骗之苦的年迈父母。很多人会用某一家无法在中国运营的美国公司和它做对比,觉得他们代表了公司价值观的两极。但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是,这两家公司之间的人员流动相当频繁。我们为什么觉得同一批人在两家公司里会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操守来呢?

这当然不是替那家公司洗刷清白,但我确实不相信那些批评会有作用。事实上,对这家公司的批评在过去十年里无日无之,但它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这一次也不会有什么区别。这件事会过去,别的新闻会盖过它。不喜欢这家公司的人还是不喜欢,但这甚至伤不了它的皮毛。它的危机在别处,不在这里。

真正的问题在于,外界的批评越激烈——我看到有些文章用到了人血馒头之类的字眼——这些批评就越没有效果。这不是说被批评的对象特别厚颜无耻,只不过他们和我们一样,觉得这些批评是冲着别人去的罢了。当然没有人会去吃一颗摆在自己面前的人血馒头,如果它看起来就是个人血馒头的样子。大家都有常人会有的价值观。

那最后它是被谁吃了呢?

二、

任何有过大型公司工作经验的人都知道,公司里大大小小的决策并不是像电视剧里那样,发生在气氛凝重的高级会议室里,伴随着戏剧性的场面,好像苏格拉底的审判一样。没有什么员工——无论是基层技术员还是中高层经理——会冷不丁碰到一个天上掉下来的问题,伴随着某种道德两难和良心的拷问。「有这么一项业务,会带来 X 亿利润,但是要伤害 Y 条人命,我们做不做?」商业不是这么运作的。

所有的业务都是一点一滴层叠生长出来的,它产生在不经意的对话之中,在文档字里行间的评论里,在邮件的来回抄送之间,以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这不是因为有人要刻意低调隐瞒什么罪恶,而是因为一切看起来都不是罪恶。当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讨论本季度的新业务的时候,他并不是来审查道德问题,而只是来做技术上的判断而已。他也许坐立不安,想着中午该吃什么,他也许还在琢磨为什么手头另一个程序有 bug,这时他听到主讲人问:

「我们的讨论群组每天有千万级的访问量,要不要卖广告变现?」

当然要,对一家互联网公司来说这是合情合理的事。

在几个月后的另一次会议上:「这些讨论群组的人工维护成本太高,我们要不要引入网友参与管理?」

这很自然,别的网站的讨论群也都是这么做的。

又过了几个月:「我们发现网友自发选出来的群主有的时候不可靠,会搞利益输送,比如把特定的商业推广帖置顶之类。我们要不要把群主这一块管起来?」

很好,这里反正有商业利益,与其让完全匿名的网友挣黑钱,不如让公司透明管理。

再下一次:「有人想要承包这些讨论群,以前就有内部员工私自把它外包出去了,造成很坏的影响。我们不如主动把它当成一项业务来做吧,既可以加强管理,还可以作为新的利润增长点。」

他看了看周围,没有人表示异议。他忍不住问:

「那你怎么确定外包出去的人都可靠呢?」

「我们可以加强审查。」

主讲人当然不是在骗他,没有人会真心实意地说「不,我们只要收入,不要审查。」但他知道这审查恐怕会流于形式。这个季度收入增长已经在放缓了,组里受到的压力很大,这种审查就只会更宽松,甚至有可能会主动帮助买家规避审查也说不定。可是要不要继续追问下去呢?对方级别比自己高,是不是私下再问会比较好?会议进程已经落后了。他没再说话。主讲人开始讨论下一项业务了。

这当然是虚拟的场景,但真实的场景其实也不外如此。没有人觉得自己唯利是图,大家只是在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罢了。

这当然不是说一切都是无心之失,情有可原。但实事求是地说,大多数公司的员工也的确不是刻意做了什么坏事才让公司变坏的。公司变好才需要努力,变坏并不需要。

好像浓雾中的航船,看起来只偏了一点点而已。没有人看得清——或者想要去看——千万里之外的目标会差了有多远。

三、

1979 年的一天,强生公司的总裁 James Burke 把二十几名高管招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发了一通火。「我们自己还信不信墙上贴着的那些公司信条了?我们首先要满足用户的利益,其次是员工的利益,最后才是股东的利益,这是空话还是我们真正想要实现的目标?如果我们不想真的实现它,就把它从墙上卸掉好了。」

所有公司都有自己纸面上的道德教条,可是只有当员工会发自内心服膺它们,在日常工作中自然而然实践它们的时候,这些教条才有意义。要员工承认道德价值一点也不难,可是商业究竟是商业,每个人都有业务上的压力需要满足,而道德准则总有和业务需求不尽然相符的时候。坚持道德底线的困难在于,它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要敢于坚持就同时还意味着:

——你要时不时主动和别人争论。这些争论大多数时候并没有什么大义凛然的理由(如果有,反而比较好办),而只是一些微妙的,看不出明确是非对错的争议点。

——别人不会因为你提出异议就选择绕开或者架空你。

——你不担心争论会影响到日后别人在工作上和你的合作。

——你不害怕指出别人或者自己犯的错误。如果公司遭受了损失,你不担心别人会把责任怪罪在你头上。

更重要的是,你必须确信别人也这么想。

这有多难?或者换个问法,有多少公司能在人数上万的时候还能理直气壮地说,绝大多数员工都能做到这一点?

很显然,没有人真的有胆量不断去挑战自己周围的环境,除非有一个强有力的共同观念作为后盾,让这么做变成一件政治正确的事。这种共同观念需要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当一个人大声说出「我们不能伤害用户利益」的时候,他能心安理得,没有后顾之忧,不觉得自己会成为异类受到冷落。一个人面对的几乎所有问题最终都是个人安全感的问题,而价值观的目的就在于能够提供一个的心理上和利益上的保护。只要安全,人们是愿意做得更好的。

但是价值观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是在公司自上而下每日每夜的奖赏与惩罚、接纳与排斥、鼓励与批评之中涓滴凝结出来的。所有员工都可以本能地判断出什么是空话,什么是高调,什么才是公司老板和同事真正在乎的事,然后心照不宣地在所有具体而微的层面上实践它。不一定每个人都会汲汲营营地每天琢磨如何最大化自己的利益,但至少没有人会去做周围的人事实上并不鼓励自己去做的事。这甚至都不能叫做潜规则,只是本能地适应自己所处的环境而已。

而这个环境一旦形成,几乎没有任何人力可以再去扭转它。来自外界的批评就更不可能了。

四、

1982年,也就是 James Burke 开始努力让强生公司在纸面上的信条重新焕发生机的三年之后,公司收到了一些零星报告,发现自己售出的泰诺可能有极少数被恶意注入了毒素。强生立刻做出了日后被当成现代商业危机处理榜样的反应:公开告知社会相应的危险,所有泰诺下架,三千万瓶药品被召回(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商业召回),承担至少一亿美元的损失以保护消费者利益。这些决策是自下而上做出的,公司得到消息时 Burke 正在飞机上,当他落地的时候,药品下架的决定已经做好了。

我们真的能够对商业公司做出道德要求么?

在今天,公司和个人的界限变得非常模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花很短时间办很少手续就开始以公司的名义处理事务。如果我们可以对个人有道德上的期待,那就没有理由对公司失去信心。

但道德无法在愤世嫉俗的环境中生长。如果一个人认为商业公司不是慈善机构,不可能在道德上表现的完美无暇,这当然是对的。但如果他坚信天下乌鸦一般黑,自己首先对自己和同事试图做一只不那么黑的乌鸦的努力嗤之以鼻,觉得那是不接地气不懂国情的天真和愚蠢,那他就不仅仅是放弃了进步的任何可能性,而且是实际上为整体环境的恶化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如果灰色的乌鸦无法在自然选择中取得竞争优势,天上是不会掉下来一只白乌鸦的。

Burke 因为他在商业和社会公共事业上的贡献在 2000 年获得了美国总统自由奖章,这是美国政府给公民的最高荣誉。他被广泛认为是二十世纪最好的 CEO 之一。在晚年回忆泰诺危机的时候他说:

「很多人当时觉得我们完了。但事实上,我信任公司,我信任公众对我们做正确的事的反应。」「信任对我来说是一个关于行动的词,它包含了任何你值得为之奋斗的事情。」

丑闻之所以可耻,就在于它摧毁信任。人们不只是不再相信搜索引擎返回的结果而已,他们更不相信还有可能追求任何干净和高尚的商业模式,不相信技术的最终目的是信息的自由流动和每个人的互相协助,而非强者控制弱者聚敛金钱和话语权的工具,不相信世界并不是给悲观主义者准备的。——并且连那些最掌握技术的人自己也不再相信了。

那就是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