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谈论内观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

2015 年底,我参加了一个十日内观禅修课程。下面这篇文章是我在结束课程之后对内观禅修这件事的感想。

我会在《内观十日历险记》里叙述这十天本身的经历。


我和很多人都讲过下面这个故事:

几年前有一次我坐夜间长途巴士,正碰上旁边一个婴儿撕心裂肺地哭闹。在车上或者飞机上遇见过这种事的人都知道,那是让人痛苦不堪的经历。备受折磨,无可逃避,还完全没法采取任何措施(总不能把婴儿掐死),简直让人想要发疯。

但那天不同。当时我正得知了一件非常难过的事,所以心情本来就很糟,这啼哭声反而不算什么烦心事。于是我索性自暴自弃地开始听那哭声。当然谈不上故意折磨自己,只是我没有像通常那样那种充满厌恶地被动接受那声音,而是把它当做是任何生活中别的声响一样,完全无动于衷地听着。

然后神奇的事发生了:我发现那哭声一点也不令人发狂了。它当然不好听,但也就只是不好听而已,那种本该具有的厌恶感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孩子哭了一夜,所有旅客都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忍耐着,而我轻松地度过了那个夜晚。

不同的朋友对这个故事反应不一。比如:

「看不出来你还有受虐潜质啊。」

或者:

「所以你喜欢黑暗重金属对吧?」

总之,从那个夜晚以后我似乎就对婴儿啼哭获得了某种免疫力。在此后的生活里我又遇到过不少次旅途中哭闹的婴儿,而我总是可以完全不受影响地做我自己的事情。我常常觉得,这是我拥有的最得意的生活超能力之一。——但我一直以来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直到不久以前我才意识到,我只是无意间重新发现了一个早已被两千五百年前的印度人所了解的道理罢了。

一、

当我们提到痛苦这件事的时候,我们常常会忽视它其实包含了两个不同的层面:痛(pain)和苦(suffer)。痛意味着自己的神经接受到了某种讯号,这是件完全客观的事实。而苦则意味着自己的心灵对此表示厌恶和排斥,这是纯粹在主观层面所发生的事。

现在我们想要解脱自己的痛苦。我们可以试着直接回避这个神经讯号,比方说用麻醉的方式遮蔽那个感知,但是很显然,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没有条件这么做。所以更根本的问题是,能不能把痛和苦之间的链条拆解开,也就是说,在感知痛的同时不在心理上为之折磨呢?

答案是有的,而且其实说起来相当简单:你需要让自己专注而「平等」地去观察这个痛的感知。所谓平等,是说尽量把它完全客观化,不逃避,不退缩,不厌恶,不去激起任何心理上的反射和对抗。对这个感知观察得越专注、越仔细、对细节分辨得越敏锐越好。然后你就会惊讶地发现,这个痛的感觉仍然在(而且更丰富更清晰了),但心理上的「苦」却消失了。

这似乎有点违反直觉。因为当我们感知到痛的时候,最自然的反应要么是试图躲避,要么是尽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无视它,总之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专注地去观察它。这就像是说,当一辆车向我们冲过来的时候,不但不去躲开,反而更用心地一头撞上去一样。

但它大致上可以这样来解释:我们真正为之所苦的并非那个痛感本身,而是我们对那个痛感的自然反应:我们想要逃避它而不得,于是挣扎于这个挫败之中。用平等心去观察它意味着我们压根不让自己的心灵进入这个矛盾:直面它,拆解它,仔细琢磨它的细节,于是它就变成了一个丰富而客观的对象,而那个试图逃避它的心理反射就消失了,从而折磨也就不存在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像是看一幅画,通常情况下我们会一瞥而过,从而只会对它的内容有个宏观印象。如果这个印象令人不快,我们就会本能地在心理上排斥它,如果还不得不接着看下去,它就会带来折磨。但如果我们索性把这幅画逐渐放大,去观察它的细部,乃至一个像素一个像素地研究它,这幅画就会变成一个纯粹客观的数据流,不再有任何值得逃避之处——它就只是一些色块而已。

很显然,这不是什么严格的学术理论,而只是一个经验法则,但任何人都可以立刻去学习和验证它。当然,你没法一开始把它用在复杂的痛苦(比如失恋或者生老病死)上。那个感知过于庞大,引起的心理反射太过复杂,逃避的本能会完全压倒自己。但你可以从非常简单的感觉开始尝试。

比方说,你被蚊子叮了一个很痒的疙瘩之后,不要去心烦意乱地逃避痒的感觉,不去掐它和挠它,而是让自己尽量心平气和地去观察那个感知本身。它会带来心理上本能的紧张感,而你需要努力放松自己去精细地体察它的层次和内容。如果你能做到松弛而专注的观察,你就会发现那个感知还在,而它带来心灵上的焦虑却消失了。

然后你渐渐地就能开始对付一些更复杂的问题。基本上,这和学习滑冰之类也差不多:你的动作和直觉是相反的,所以一开始会很不适应,会浑身紧张,然后就更容易摔跤,你需要放松下来让肌肉重新建立一套习惯。但之后就只是反复练习的事了。

它也许比学滑冰要困难,但益处是显而易见的。这里并没有什么宗教成分,只是一个纯粹的心理上的技巧。它之所以显得有些神秘,只不过是因为它不是那么广为人知罢了。

但你稍加思索就一定会同意,这一点其实才是最令人惊讶的事。人类历史中的几乎所有悲剧,小到生活争吵,大到战争暴行,最终总会归结为一个个具体而微的个人的心灵痛苦和人们为这些痛苦所采取的报复和反抗。如果有一个纯粹技术上的手段能够直接消解痛苦本身,并且大多数人都能了解和掌握它,人类生活的面貌会有多么根本的不同啊。

但它并没有发生。事实上,在过去的几千年里,这套技术差不多在东南亚的丛林之外彻底失传了。它重新被人们了解,进而在全球流行起来,是近几十年的事情。

二、

​内观正是一套系统修习这个心理技巧的训练体系。

让事情变得有点复杂的是,在几千年的流传过程中,这套体系和上座部佛教传统密不可分——它们基本上是共同发展的。而推广它的主要人物,无论本身是否僧侣,也总是采纳佛教的观念和术语来描述这套体系,于是今天人们常常把它看做佛教修炼的一部分。

这有两个后果。首先,这层宗教因素会让许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在了解它之前就对它有种本能的排斥。其次,也是更重要的是,很难不在叙述它的时候显得是在宣传某种伪科学。——它其实确实是,因为相应的科学体系还并未建立起来过。

简单地说,内观训练包含下面这些方面:

首先,是通过观察自己的特定身体细节(通常是从呼吸开始),训练自己集中注意力分辨感知的能力。

其次,是在此基础上练习专注而平等地观察自己身体的敏锐感知,培养自己如实知觉的能力。

在如实观察自己身体反应的过程中,人们是在训练自己摆脱两种心理反射。一种是当愉悦的感知升起时,本能地想要追逐更多,却因为无法再次获得它而烦恼(「贪」)。一种是当不愉悦的感知升起时,本能地想要排斥,却因为无法逃避它而烦恼(「嗔」)。内观训练的终极目的,是让自己变得足够敏感,足以在贪和嗔从潜意识里升起的那一瞬间就关注到它,进而得以不被它所控制,从而达到彻底的解脱。

下面这段话来自课程导师 S. N. Goenka,很好地总结了内观的目标:

只要你用心观察,你就会发现以往你需要一个小时才发现你情绪失控了,但慢慢地,通过不断地修行,你只需要30分钟,15分钟,10分钟,5分钟,1分钟,30秒,甚至10秒你就会通过意识到自己身体内在感知的变化,来发现自己陷入了负面情绪。一旦你开始观察到身体内在的感知,你就已经开始脱离负面情绪的漩涡。这就是我们修习内观的原因——因为抽象的愤怒是很难观察到的,往往等我们意识到时,它已经强大的足够控制我们了。所以我们学习观察具象的感知,并且通过冥想的锻炼,不断提升这种意识能力。

很显然,在这里有某些纯粹技术性的成分,可以成为在现代意义上科学研究的对象。问题在于,这个「技术性」的界限实际上很难划清。比方说,在这里有一个隐含的假设,是一个人的各种心理活动最终总能以某种方式反应为身体的各种感知。对古人来说,这显得像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今天我们知道,很多关键的身体反应(譬如某些内分泌过程)无论如何也没法被神经直接知觉。所以当我们训练自己的自我感知时,我们到底是在训练什么呢?

这正是我在学习内观时觉得最有趣也最令人困惑的一部分。我可以让自己在进行自我训练时全新投入,却没法在反思它的时候把所有这些理论视为不言自明的道理。——既然内观的推广者总是宣称它并非宗教修行,那它应该能禁得起人们在唯物主义的视角下去审视它才对。但作为一种流传了几千年的传统,这不是个容易达到的标准。

比方说,一个普通人每时每刻都在不断因为贪与嗔而产生心理积习,从而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折磨。而修习了内观之后,就会学会不再生成新的积习。但是——这是最有趣的地方——按照内观的学说,当新的积习不再生成时,以往积累下来的积习​就会浮现出表面,给身体带来种种不适。这就是为什么刚开始修习内观的人们总会经历各种奇怪的身体感受乃至痛苦,没关系,这是一个正常的清理自己潜意识的过程。只要时刻保持内心的平静,这些积习就会不断浮出身体然后消失,直到被彻底清除干净。

你愿意在多大程度上接受这个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很「科学」的说法呢?

三、

如果不去纠结这些形而上的问题,内观的效果还是相当显而易见的。我所知道的几乎所有实践者(包括我在内)都在开始学习内观后很短的时间里体会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正因为如此,大多数人都在学习之后迅速「皈依」了它——至少是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把它接纳了下来。

这也就是为什么有很多人会充满热忱地推广它,放下自己手边的事,付出时间和精力去免费服务于禅修中心。考虑到它甚至不是一种宗教,这就更难得可贵了。

可是它其实多少还是有点像宗教——不是在那些概念细节上,而是在它的精神内核上。内观的价值在于对自身欲望和痛苦的消解,不是克制,不是回避,不是无视,而是把它作为一种条件反射在近乎于生理的层面上根除掉。对那些因为自己的贪婪和执着所苦的当代人而言,这听起来正是一剂良药。

但这也是某种 leap of faith,需要有去无回的信念作为支撑。归根结底,你需要相信贪和嗔是一切问题的根源,而某种无欲无求的状态才是至高的善。在 S. N. Goenka 老师的禅修课程里,他谈到贪婪导致的没有尽头的痛苦:

一个人追求的并不是那些目标本身,而是得到那些目标的时刻的心理感受。因此,无论他真正得到了什么,他都无法真正满足,因为他总希望能够重复那种心理体验。有了汽车,就想要更新的汽车。有了丰田,就想要奔驰。有了好汽车,还想要直升飞机,想要喷气式大飞机,想要火箭,想要宇宙飞船,想要上月球,想要上火星,想要去别的星系。天空没有止境,欲望也是没有止境的。

这其实是很常见的道理,但我听的时候意识到我并不能完全服膺它。就在 2015 年底,Tesla 第一次作为一家私人公司成功回收了 SpaceX 火箭,人类探索太空的好奇心本来就不会停止。它会带来痛苦么?当然。但我们会停下自己的脚步么?

更重要的是,这些努力的结果并非只是某种心理上的满足感——它同时带来了先进的通讯技术和遥感技术,进而促进农业、材料、交通各个领域的进步,这些福祉的受益人并不只是那些贪婪的亿万富翁而已。

甚至在更具体而微的层次上,这个矛盾也依然存在。内观可以帮助人们在肉体受伤或者精神受到挫折时缓解疼痛,这听起来总是一件好事才对。但是其实今天我们针对大多数简单的生理或心理痛苦早已有了更好的医疗解决方案,我们只是并不希望滥用技术干预而已。为什么呢?

因为痛苦也有它的用处。人们是在痛苦中成长的,它锻炼人的肉体,砥砺人的性格。这里当然有个程度的问题,任何东西都过犹不及。但世界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建立的:贪婪、恐惧、热血、眼泪,正是这些东西在每个层面上定义了我们自己,以及我们作为一个社会的整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它是我们的本质的一部分。

这正是一个人学习禅修时所要面对的最根本的问题。你可以借助它平静自己的心情,集中自己的注意力,用一种类似于体育锻炼的态度对待它。但归根结底,你愿意在多大程度上放弃你的贪念、欲望和执着,以换取一颗更平静的心?

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但它是一个值得回答的问题。也许让自己试着面对这个问题本身,就是禅修这件事最立竿见影的意义吧。

 

 


如果你对这门课程感兴趣,还可以阅读下面这两篇前人的经历文章:

奶牛 Denny 的《荒岛十日记》
傅真的《医心》

如果你对内观本身感兴趣,下面这两本中文书是很好的入门读物:
《观呼吸——平静的第一堂课》
《禅悦》

这个课程的网址是 https://www.dhamma.org/zh-HANS/index

墓园

一、

小火车在山间停了下来。

我过了很久才注意到这件事。当时我正在埋头读着村上春树新出的一本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并不是因为这个名字才买的),没留意车的进程。火车沿着和歌山桥本市以南的南海高野线不紧不慢地开着。每到一个小站会停上片刻,车门打开,关上,静静地滑出车站,像是地铁一样。

但这一站似乎出了点什么问题。车门打开之后再没关上,提示车门即将关闭的车铃反复在响。叮-咚-,听起来大致是 mi-do- 这两个音,叮-咚-,一遍又一遍,仿佛无人应答的叩门一样。

乘客们不明所以,抬头互相致以无言的探询,但什么也没发生。这车站坐落在深山里,铁路一侧是茂密的竹林,掩映着山里的村庄。天阴欲雨,让山野里的绿色显得湿漉漉的。另一侧是简陋的站台,站台上一个人也没有,站牌上写着「上古沢」几个字。

车铃还在反复的响,凝神去听,会发现其实每一声都有一个短暂的重复。叮叮-咚咚-。像是一只正在同自己唱和的鸟。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在这个暮秋的中午,日本关西的一条山间铁路上,一辆小火车静静地停靠在一个竹林深处的车站旁。车门开着,清冷的空气里荡漾着湿润的泥土的味道。车铃反复响起,仿佛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像是人生自给自足的一个断片一样。

直到车子重新开动我还在想,这一幕我一定在某一部小说里见到过。

二、

​此行的目的地是高野山。这是日本佛教的圣地,因为弘法大师空海和尚入定于此而著名。空海是遣唐使,在长安成为唐朝密宗第八祖,回日本后在高野山创立了真言宗,他也是传说中日文平假名的创立者。在日本,提及大师一词如果不特指,则一般专指空海(大師は弘法に奪われ)。

而高野山的精华荟萃于奥之院。这里本是空海入定的御庙,此后千年,数以十万计的历代日本人都追随空海葬身于此,其中包括了丰臣秀吉、织田信长、 明智光秀这些名字。在环绕着奥之院的巨杉林里,这几十万古墓与灵塔密密麻麻地拱卫着御庙,形成了一片遍布山野的巨大墓园。

这就是我千里迢迢来拜访的地方。

小镇坐落在山顶,虽然这里名列于联合国世界遗产,但是游客相当稀少。我住在镇子上的一座寺庙里,这是幢宽敞而条件简陋的木建筑,整座庙都寒浸浸的,只有自己的客房靠电暖气维持着一点温热。窗外是精心布置的枯山水,但冷得让人毫无赏玩的兴致。

我等到天黑下来,然后动身向奥之院进发。这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一定要夜里去看那些坟墓哦。」不知怎的,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很显然,至少在当晚我是唯一一个有此雅兴的人。墓道两侧有灯,但并不明亮,反而让笼罩着墓园周围参天古木的黑暗显得更为深不可测。墓道两侧是鳞次栉比的石碑和石庭,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在灯下映出深沉的暗绿色来。

我走在蜿蜒的墓道上,几乎没什么害怕的感觉。神经当然不是百分之百的放松,但主要似乎是因为树林里的黑暗本身,而非那些墓碑们。头顶偶尔有乌鸦——或者是是什么别的叫声类似的鸟——怪叫着飞过,树林里时不时传来林间特有的窸窣声响。我忍不住想,这时候可能发生的最可怕的事,大概是迎面(或者背后)走来一个和我一样夜里来此的活人,我们一定会把对方都吓得半死。但这件事并没有发生。

所以只有我置身于这片无边无际的墓碑之中,这是很难言喻,也不曾被梦到过的场景。大多数墓碑上只有简单的几行字,无从深入辨别死者的身份。我知道这些墓石下面真切地埋着过往的生命。绝大多数并不是丰臣秀吉或者织田信长之属,就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而已。他们度过无足称道的一生之后,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奥之院的灵位,从而与若干年后的某个夜晚前来拜访的我偶然相遇。

如果这成千上万个灵魂此刻真的正在看着我,他们会想对我说什么呢?

三、

在《没有女人的男人们》这本短篇集里,我最喜欢的是《木野》这一篇。木野是个平庸的销售员,某一天回家撞见妻子和同事私通,于是默然转身离去,辞掉工作,租了间都市角落里的小屋开了一家酒吧。酒吧经营得很是顺利,他也觉得自己似乎很快就忘记了所受到的伤害。然而事情渐渐开始变得古怪起来,常常拜访酒吧的猫忽然不来了,酒吧周围出现了许多探头探脑的蛇。一位神秘的常客告诉他:快点离开这里,四处游荡,不要停留。

他听从了,但终于在游荡的路途中开始疲惫,渐渐龟缩在一家小旅店里。他开始明白,因为不敢面对痛切的真实,自己内心留下的巨大空洞从未弥合过,而蛇们意识到了这是个多好的栖居之地。在小说的结尾,他在雨夜里被永不停歇的敲击声惊醒,那声音直接响在他的耳边,让他无可遁逃。

对熟悉村上春树的读者来说,这并不是多么新颖的故事。但我们本来也不是为了读到新的故事才读他的书的。

在镇子上的庙里度过一夜,寂然无梦。夜里开始下雨,清晨我被雨声唤醒,过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天亮之后我又去了一趟奥之院,白天的墓园没那么寂寥了,不少老人冒雨来此进香。墓碑和青苔依然清冷,但巨杉和流水都恢复了正常的模样,这不再是夜间那个陌生的幻境了。

在《木野》的结尾处,木野小心翼翼地开始直视自己:

时光似乎从来不曾公正地流逝。血腥的欲望之重累,生锈的悔恨之锚钩,试图阻挠时光正确流淌。因此,时间无法像飞矢那样直线前进,雨夜时降时歇,时钟的指针也屡屡惘惑,鸟们仍然耽恋于沉睡,看不见脸孔的邮局职员在默默分拣明信片,妻子漂亮的乳房上下剧烈颤动,有人在执拗地不停敲着玻璃窗。敲击声始终很有规律,似乎要将他诱入深幽的暗示迷宫。咚咚,咚咚,再是咚咚。不要把眼睛背过去,笔直地看着我。有人在耳畔嗫嚅着。

然后他哭了起来,小说戛然而止。

离开高野山的时候雨还没停。下山的火车穿行过山间的浓雾,窗外的景色渐渐变成了寻常的农家田园。列车又经过了一次上古沢站,但只是一顿而过,没再长久停留了。

京都情书

一、

你知道吗?十一月底的京都,所有的旅馆都住满了游客。京都大大小小的赏枫名所不计其数,而这几周正是红叶最美的时候。

日本人把这件事称为「红叶狩」。与春天的樱花季一样,年复一年地,人们会在这几天里蜂拥而至,看那已经看过许多遍,但还是想再看一次的景色。京都几乎所有的寺庙这几天都会拥挤得水泄不通,到了周末就更是如此。

可是看到你所期待的红叶实际上很困难。尽管官方会在初秋时节就开始发布红叶情报,每所寺庙也会隔几天就更新一次红叶的状态,但枫叶变红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有太多因素会左右它:当年秋末的气候,昼夜温差,日照,雨水和风——如果运气不好,叶子会在红透之前就被吹落,那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日本人把赏枫最好的时候叫做「见顷」,是正当其时的意思。当我到京都的时候,几乎所有的赏枫地点都刚好发布了见顷的状态,于是我以为,我应当在哪里都能看到一片绚烂的红色枫海才对。

可是并非如此。在大多数地方,我看到的事实上只是刚刚开始透出些红意的绿色枫叶。——那并非不美,绿色上的一点淡红也很迷人,但不是我所期待的那样子。城东的东福寺、清水寺、永观堂,城西的天龙寺、宝严院,它们作为古刹各有风情,有些平平,有些真的很动人,但若论枫叶的颜色,却都不过是这样。

这是为什么呢?

过了很久我才明白,所谓见顷的意思,并不是指叶子红透的那一刻。那一刹那如此短暂,几乎转瞬即逝,是无法被准确预报的。而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你知道它正在变红,看着它每天一点点变化,绿色一点点变成黄色,再沉淀出暗红色来,这变化如此细微,仿佛静止了一样,但几天过去,就会积累出一寸可以辨别出的差异。你的心被吊在半空中,仿佛一颗聚在叶尖而尚未坠落的水滴。你知道最美的就在前头,但还没到。你知道它会发生,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

这时候就是「见顷」。

大多数游客事实上只能蜻蜓点水地走马观花,到此一游然后匆忙奔向下一个地点。我的时间要充裕许多,因此不少地方都去了很多次。一开始我还会每天跟踪红叶的讯息,试着判断哪里能看到更美的景色。但很快我就意识到,确定自己看到枫叶最红的那一刻事实上毫无意义。我知道它大概会是什么样子的,也知道它会在我眼前迅速凋零。而在它到来之前的这段时间才是真正可以被拥有和把握的。

那就是最好的时光。

二、

来京都之前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走在公司的楼层里,经过电梯,电梯门正巧打开了。她走了出来。

她变了点样子,头发剪短了。但是我还是一眼认出了是她。她也看到了我,我们俩脸上同时漾出笑意,像是许久不见的恋人看到对方。我觉得自己每一寸神经都嘭地燃烧起来,喜悦的感觉和荷尔蒙一起歌唱着翻滚过全身。我牵起她的手,把她推到墙边,看着她。我们好久没见了,我并没说出口,但她知道我在说这个。我看着她的脸,很久以来积聚的爱争先恐后地涌向嘴边。

不要在这里,她仿佛在说。没错,这里人来人往。去十楼,我说。

我牵着她的手往十楼跑去。她也紧握着我的手。我能感到她抓着我,她好久没这样主动握紧我了。我们跑到十楼的咖啡厅,四处张望哪里有空位。不,不行,这里太吵了,而且周围还是有不少认识的同事。

走,下楼。她牵起我从楼梯跑下去。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背面,变成完全不同的发型。我还是更喜欢她原先的样子,但无论怎样都好,这样也好。

我们跑下楼,我气喘吁吁地跟着她穿行在院子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她在前面绕来绕去,我稍一不留意,她就差点离开了我的视线。我看到她跑向另一栋楼,连忙跟上去,我差点跟丢你啦,我对她嚷。她没做声,噔噔噔地踩着墙外的消防梯跑上楼去,我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她,越落越远。

她进了楼,我也跟了进去。里面是家书店,她正站在书堆前翻看。我跑向她,她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脸上冷冷的,并没在笑。

我看着她,知道这个梦结束了。

然后我就醒了,窗外在下好大的雨。

三、

我在京都遇到了正巧来这里开会的白老师。我们聊起我在京都的所见,我忍不住吐槽日本人的虔诚:

「在稻荷大社那里,你能看到几千座人们捐献的鸟居,不少都是当代捐赠的。作为一个现代人,捐赠一个鸟居的时候到底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呢?我理解信仰这件事,但那归根结底就是几段木材嘛。」

白老师说:「你不明白吗?那是普通人在面对生活的绝望的时候,向黑暗里奋力伸出的那一只手。」

我说:「可是真的好蠢⋯⋯」

然后我想起我在京都所有这些寺庙里见到的游客。他们来自远远近近的岛屿和大陆,操着各种口音,做着几乎一模一样的事:在一座古建筑、一幅匾额、一朵艳丽的花、一池水、一丛透出一点点红色的绿叶,或者任何和日常生活看起来稍有不同的视野前面,自拍或者互相拍照。有的人用很好的相机,有的不过是手机或者平板。有的人为了一个好的取景会等待很久,有的人只是随心所欲地按下快门。但归根结底,所有人都是在努力地——近乎是徒劳地——告诉全世界自己来过和看过这里。如果那朵花有生命,它一定会诧异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这和奉献鸟居相比,哪个更蠢些呢?

白老师说:「我还蛮佩服你一直有这种永远跑来跑去的热情的。」

不只是我。每年有上千万的人涌向京都,春天来看樱花,秋天来看枫叶,或者什么也不看,只是在祇园的花见小路里穿上和服走来走去,到处拍照。还有更多人涌向别处,逃离自己的城市,来到别人努力逃离的地方一掷千金。

那也是我们向黑暗里所伸出的那只手啊。

你知道吗,京都即使没有那些枫树和樱花,没有金阁寺和银阁寺,没有「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也是座极美的城市。我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诞生于不同年代的如此多各具风韵的街区浑然天成地融汇为一体,让人几乎可以永不停歇地漫步于其中。

我出发之前看了不少攻略,但最终并未遵循任何计划,而是近乎任性地在京都穿梭来去。我后来意识到我的大多数时间其实都花在了未曾预料到的地方:街头转角的瓷器店,晨光下的町家民宅,夜雨中的枯山水,午后的咖啡馆,或者百年食肆门口的漫长队伍。所谓旅行,不外如此。在暮秋的阳光明媚的清晨,我抛开一切,把自己投掷在这喧闹而又疏远的时空里。

是的,这就是我的鸟居。

我把它献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