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关于内观这件事的看法见《当我们谈论内观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一文。
一、
如果一个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走进这间大厅,他大概会觉得闯进了一个神秘仪式的现场。屋子里没有窗户,只有微弱的灯光,完全不辨时辰。在这里密密麻麻坐了几十名年龄肤色各异的男子,每个人穿着完全不同的衣服,有不少都看起来和纽约地铁街头的流浪汉别无二致。空气不算难闻,但也很难称得上新鲜。所有人都都闭目噤声,面向讲坛席地而坐。
讲坛上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者也在盘膝而坐,面容清癯,微微有些驼背。屋子里仅有的声音来自广播。S. N. Goenka 老师浓重的印度口音正在指示这一节的冥想要点:
不要想像,也不要强求任何感觉。观察。观察它本来的样子,而不是你希望它成为的样子。在观察中你会最终发现,所有感知都会随时升起,随时消失。Anicca。Anicca。Anicca。
Anicca 的意思是「无常」,在每天的广播里都这个词要出现无数遍。它的意思是说,所有的感知都是短暂的,没有什么值得执着、排斥或者贪恋。但对一个刚来到这里不久的修习者来说,这听起来有点像是一种讽刺,因为盘膝打坐的痛苦是如此恒常尖锐,简直是无常的反面。广播里印度口音抑扬顿挫啰嗦聒噪,也令人焦躁不安。但这些想法都只能停留在心里。
这是十天的禁语修行,整个建筑都一片安静。所有人除了和老师私下讨论关于冥想的疑问之外,不能说话,不能讨论,甚至不能交换眼色,因为这样会干扰各自的进度。除此之外的戒律还包括不能读书,不能写作,不能听音乐,不能使用任何复杂的电器。至于手机,最开始的时候就作为重点监控对象没收了。
这座禅修中心位于加拿大魁北克山区,只有几栋小楼孤零零地坐落在远离城市的郊外。主楼是卧室和食堂,几个人住一间宿舍,床和床之间用布帘子隔出一点隐私空间出来。每个人自己床头有盏小灯,但大多数时候整间屋子都是一片黑暗,即使白天也是如此。集体打坐的冥想大厅位于几步之遥的另一幢楼。两座楼之间的一小段路和路旁的一个小土坡是这十天时间里仅有的户外自由活动空间。但是室外极冷,又下了大雪,总是见不到什么人在外面活动。
自我记事起,似乎从来没有把自己限制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每天只做这么单调的一件事的经验。即使是大学时的军训都总还有一点操场上的空间。但在这里,每天活动的物理范围不出方圆一百米,时间表完全被预先设定。起床之后,除了吃饭和休息时间都在打坐。我从没觉得每一天显得如此漫长过。
但更重要的是,就连思想也被尽可能收缩在了一个狭窄的范围之内。冥想的要义之一就在于以感知代替思考。我们所习惯的大脑运作模式是把所有的感知都尽快识别为结论和内容。在听到了楼上一声椅子挪动的声音之后,正常的大脑自由运作是这样的:
这声音好刺耳,听起来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磨蹭地板的样子,这个人一定很重,我想想住在楼上的都有谁呢?
但恰恰是这些思考自动触发的心理反射导致了人瞬间的爱和憎,贪与嗔,而这正是冥想力图戒除的习性。冥想要求人尽量不要用思考取代感知本身,它希望大脑全力以赴所关注的问题是:
这声音听起来有多响?有多久?有多远?是什么音质?什么音色?
这感知越细腻,就越不容易触发后面的连串心理反射。但这也意味着一个平时活泼热烈自由跳跃的大脑忽然被局限在一个单调的模式上空转,我好几次都发现自己是在靠和自己默默对话来纾缓大脑的压力。几天过去,我已经开始发愁自己怎么才能熬得下去了。
但除此之外,生活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不便。日子周而复始,起床,打坐,吃饭,打坐,睡觉。我一天一天数着还有几天就能回到自由世界。第三天开始下了大雪。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天气越来越冷。周围有不少人都得了感冒,打坐时用毛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我却始终夷然无事,每天只穿着短袖打坐,任凭身后的虬髯大汉玩命似的往我的背上打喷嚏。我不无得意地想,看起来自己的身体素质还不错啊。
那时我完全没想到,紧接着事情就会急转直下。
Anicca。
二、
第六夜,我失眠了一整晚。
在此之前几个晚上睡得也并不是很好。在这里,有很多因素都会导致睡眠问题:首先,这里的生活几乎没有运动量。每天除了坐着就是躺着。其次,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里,大概除了吃饭之外的二十二个小时都是在昏暗或者漆黑中度过的。生物钟非常混乱。最后,也许也是最重要的,冥想事实上是一种精神高度集中的活动,只是集中的方式和平时不同罢了。
无论如何,到了第六个晚上,大概某个因素终于跨过了临界点,导致整夜都没有睡着。如果是在家里,这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我可以起床吃点东西,洗个热水澡,看电视,听音乐,或者至少看本催眠的书。问题在于,在这里所有条件都不具备,我还要小心翼翼不要发出声音影响到室友,连灯都无法打开。
并不是不困。事实上,有好几次我都觉得有深沉的睡意袭来,呼吸变得轻柔,意识开始模糊,只要放松一下精神仿佛就能自然而然地滑入睡眠之中。但不知怎的,大脑中偏偏就是有一个力量把睡眠推开,让自己维持在清醒的状态里。
就在一片黑暗之中,我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夜。
到了第七天白天,我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让身体更疲劳一点才行。虽然寒冷,我还是在室外的土坡上走了好久。白天也尽量让自己处于光亮的地方。中午有一个小时大家一般用来午睡,而我尽量用来活动自己的身体。到了晚上,困意已经如此明显,我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睡意几乎是在躺下之后立刻涌来。但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大脑固执地拒绝接受睡觉的指令。这和平时我经历过的失眠完全不同,精神疲惫之极,浑身都仿佛动弹不得,脑海中只有一块区域是清醒的。但它毫不留情地抵御了一次又一次睡眠的尝试。
等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有一股足够丰沛的困倦汹涌而来。而那个清醒的意识好像和其余的身体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一样,冷冷地旁观着它。困意试着强行挤入脑海,心脏开始怦怦跳动,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但那个微弱而清醒的意识全然不为所动,丝毫没有让步的迹象。我好像被夹在彼此推挤的两股力量之间一样无所适从,当睡意像大浪一样席卷全身冲向大脑的那一刻,冲突一下子到达了顶峰。什么东西啪的断裂了。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心跳如雷,大口喘着气,额头都是密密的汗。
「发生什么事情了?」过了好一阵我才缓过神来问自己。「我这是走火入魔了么?」
「不,不是。你只是进入睡眠的机制坏掉了。」我默默回答到。
心还在怦怦直跳,我想等它平静下来之后再试一次,虽然并不抱什么希望。问题在于,心跳迟迟没有放缓的迹象。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即使刚才是一场长跑,这么久心脏也该平复了,可它还在急跳着。我按住脉搏估计了一下,大概一分钟一百二十次的样子。
「差不多是减脂心率区间啊,」我没来由地想到。「这么久了,腹部的脂肪都该清空了吧。」
半小时过去了,心还在急跳。
我开始有点害怕了。我心脏一向很好,从未经历过这种又陌生又恐怖的感觉。我对心脏病学近乎一无所知,不知道这种情况下是应该静观其变,还是必须作出某种断然处置,更不知道这样一直跳下去会不会导致某种长期性的伤害。
一小时过去了,心还在急跳。
周围一片漆黑寂静,耳边只有自己急促而沉重的心跳声。我坐了起来,手和嘴唇都跟着在轻轻发抖,颈部的动脉涨得发痛。我难以遏制地开始胡思乱想,各种可怕的可能性都开始进入脑海。这是在异国郊外山区里的一个夜晚,外面还下着雪。我举目无亲,也没有交通工具,所有可以求援的人都远在天边,就算我想做什么事,事实上也不知如何着手。万一它不会自己好转呢?万一这是我最后能做点什么努力的机会了呢?
在这个不辨时刻的午夜瞬间,我在一片黑暗里抱膝坐在床头,心槌如战鼓,被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包裹着。我生平去过天涯海角很多地方,也做过不少挑战极限的事。但性命交关的威胁从未显得离我如此之近过。我忽然想到妈妈,她大概连我究竟是来这里干什么的都弄不清楚。如果我在这里变生不测,她该怎么理解这整件事呢?
三、
至少我得先拿到手机打几个电话,我想。
在午夜找到管理员都睡在什么地方然后把他们唤醒并不太容易。我几经犹豫才说服自己披衣下床,花了不少时间找到了管理员,他又层层找到上级,直到老师也被唤醒。在给每个人把发生了什么事重复讲了一遍又一遍之后,我终于给自己认识的一个医生打了个电话。
医生的意见是最好能做个心电图检查一下,但从我的描述听起来,这很像是功能性的窦性心动过速,没有立即的危险。我松了口气,这意味着我至少能等到天亮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也还是没有睡着,但是恐惧消失了之后总算是稍稍休息了一下。到了第八天早上,心跳渐渐缓和了下来,比正常还是快一点,但不那么难受了。我和老师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去大厅静坐了,留在宿舍里休息了一早上。
到了下午,除了我事实上已经连续两个通宵没有合眼之外,一切仿佛回到了常态。我甚至饭量还不错,大脑也照常运转,于是我晚上又恢复了打坐。这真是奇怪,我想,这透支的精力是哪来的?不过无论如何,等到晚上睡着了之后就一切都该回复正常了吧。
第八夜依旧整晚没有睡。
我意识到大脑的某些运作方式已经和平时不太一样了。是因为冥想,还是因为两天两夜失眠,或者兼而有之?我完全无法分辨,在这个环境下面也无从仔细探究。没人可以商量,周围所有学员都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仍旧各自沉默地起床吃饭打坐睡觉,一如往日。我只能在这个不是特别清醒的状态下设法照顾自己了。
又到了深夜,睡意来了又去,毫无用处。我拿出手机——作为某种特权,我被允许把手机留在手边——打开了一个平时常用来打发无聊时光的小游戏。然后我惊讶地发现,平时那种自然而然注意力集中在游戏上的感觉,那种「放不下手机」的上瘾感几乎消失了。我只是在机械的一步步操作游戏而已,大脑,确切说是冥想时的那个「正念」,完全对游戏的乐趣无动于衷。
「这可不行。」我对自己说,「我绝不要成为一个连游戏都不爱玩的人。」
于是我开始全神贯注地玩它,力图找回大脑对那每一步刺激的微小迷恋。用手机反过来「治疗」正念的人,我大概是史上第一个吧。这么做有用么?也许神经并不是这么运作的,不是只要这么反着拧发条就能逆转冥想的效果?其实我完全不知道。我这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跑来独自面对这一切?我做对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我竭力把这些想法都排除脑海。
到了后半夜连游戏也玩累了,我就起身在楼道里走来走去,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着天亮快点来临。
第九天清晨,老师找来了一个医生,给我开了一点有催眠作用的药物,但是仍旧不起作用。我甚至好像比夜间还清醒了些,只是心率始终浮动在七八十次上下。这时离我上次睡眠已近八十个小时过去了,我告诉老师,我这时其实感觉还算正常,但我害怕如果不作出某种明快的处置,晚上还会经历第四个失眠的夜晚,那对我来说就无论如何都是心理上完全无法承受的折磨了。老师说,到了中午正好有一个管理人员有事要开车去一小时车程外的蒙特利尔办事。我如果愿意的话,可以搭车离开这里。
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到了蒙特利尔,我找了间酒店入住,洗了一个热水澡跳上床蒙头躺下,然后几乎是一瞬间就落入了睡眠,整整睡了黑沉无梦的四个小时。
醒来之后,天色才刚刚入夜。我到酒店一楼的酒吧点了杯酒,随便吃了点东西。酒保和邻座谈笑自如,我坐在吧台前,恍若隔世。
四、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禅修要谨慎,否则会有丧命在异国他乡的危险。
不,这当然不是我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
每个参加这个禅修课程的人或许都会有一个对它的信心陷入低谷的时刻。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个信心危机在头几天就到来了。我大概是因为事先做了一些了解,所以在一开始并没有觉得这种生活非常难于接受。然而到了第五天第六天的时候,我终于开始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某种焦虑之中。
每天打坐,观察自己的身体,从头到脚,从脚到头,观察,观察,观察,不能做任何别的事,不说话,不阅读,和外界没有任何信息交换——这种生活会积累出巨大的烦躁和气馁来。在正常情况下,一个人可以通过运动、游戏、争吵乃至发脾气之类的途径来宣泄烦躁。但在这里,所有这些手段都消失了。对付这些烦躁的手段只有冥想本身。而冥想确实能缓解焦虑——正如冥想的理论本身所描述的一样,那些烦躁本身也是一种心理上的痛苦,只要平静而细致地看着它,它就会自行消失,不再折磨心灵。
但它真正消失了么?
无论你是愿意忠实按照内观理论本身来理解人的内心,还是完全用现代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每个人的潜意识都是一座巨大的冰山,只有山尖的一小部分能以各种感知的形式被自己意识到,而水面之下是巨大的未知区域。如果一个人完全保持沉默,就没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能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那片场域里唯一观察者是他自己,而甚至他自己的视角也是不公正的,他可能忽略了某些征象,可能受到自己潜意识的掩蔽或者误导,或者根本就陷于自我感觉良好的幻想之中。只要他不同外界交流,这一切从外表上看起来都毫无区别。
比方说,我现在回想起来,会觉得自己是在第五六天才遇到心理上的焦灼的,但也许事实上并非如此呢?也许实际上在第三四天的时候,就有某些变化在心里发生,只是我自己不自知?
这让我想到其余那几十名学员们。他们大多数会顺利完成整个课程,回到现实生活之中。但除非我的心理体质真的非常特殊,否则我可以合理的推断,在这沉默和彼此隔绝的十天里,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经历了剧烈的、也许两两不同的变化,只是大多数人没有像我一样以某种明显的方式把它投射到外部生活上了而已。这些变化是什么呢?
我当然不是想要危言耸听地得出结论说,冥想会给人造成不可知的伤害。但它确实是这样一种努力:它试图让人通过把握和处理意识层面的微弱感知,以达到改造自己潜意识中的神经反射的效果。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切机理,人们只是在依赖前人实践中摸索出的朴素经验前行罢了。
这听起来很莽撞?是的。但这本来就是人们在更科学的方法论建立之前了解世界的方式。就在一百年前,Jonas Salk 还在自己和家人身上试验小儿麻痹症疫苗,Barry Marshall 还在给自己服用幽门螺杆菌以验证它是胃溃疡的成因。对两千五百年前的人来说,内观冥想已经是他们能想到的,最精细和安全的改造自己内心世界的方式了。
脑科学的进展会让我们摆脱这种蒙昧之中跌撞前行的状态么?希望如此。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一定还是会一再有人触发不可捉摸的危险,留下外人未必能见到、甚至自己也未必能够知觉的后果。——也许就只是内心深处一道或深或浅的疤痕而已,也许是什么别的。
正如我所经历的那样。
五、
在我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小时里,我和老师聊了聊在我身上发生的事。
老师说:「其实在冥想过程中失眠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有许多人都会遇到这种体验。冥想意味着你的潜意识里不断有 saṅkhāra 被唤醒,浮出身体的表面。在这个过程中,你的身体会有种种不适,但那是值得的。」(Saṅkhāra 是一个佛教术语,一般被翻译为「行」,它的意思是心理积习,亦即长期积攒的关于贪和嗔的反射。)
「其实作为老师,我也经常在早上醒来时心脏跳得很急很快,那就是每天打坐导致的 saṅkhāra 对我的影响。」他接着说,「我不知道在你的身体里遇到的是什么问题,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但只要你坚持冥想,它们最终总会被清除干净的。」
我看着他,毫不怀疑他的真诚。对他来说,这就是世界运行的方式,显而易见,不言自明。就像对我来说,他早上醒来心脏急跳很可能只是说明他心脏供血不足一样。我并不觉得科学只是一种宗教,和别的解释世界的方式全然平等。但看着这个每日冥想的老人,我意识到对他来说,有一种理论能够解释世界就够了。
这让我想起《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的末尾。在那里讲述了同一个故事的两个版本。一个有谋杀和食人,一个有漂流的老虎。真相只有一个,但你有权选择你要相信哪一个。
「如果下次你还要参加这个课程,你也许可以换一个地址。」在和老师告别时他说。「这个禅修中心是个能量很强的地方,也许对你有所影响。说不定你离开这里之后睡眠很快就恢复了。」
我笑了。我相信如果我离开这里之后真的睡了个好觉,当然不会是因为什么能量,只会是因为换了个环境心态放松了而已。但我只是笑着说:「是啊,也许我在离开这里的汽车上就睡着了。」
「那再好不过了。」他说。
然后我就离开了那里,而他还要接着去主持第九天下午的集体打坐。对他来说,我当然不是一个特殊的学员。我只是在学习冥想的过程中,释放出了太多积攒在内心深处的 saṅkhāra 罢了。我会好起来的,只要继续坚持冥想就行。
如果你问他这十天里发生了什么,这就是他会告诉你的事。这是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你选择相信哪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