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观十日历险记

我关于内观这件事的看法见《当我们谈论内观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一文。


一、

如果一个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走进这间大厅,他大概会觉得闯进了一个神秘仪式的现场。屋子里没有窗户,只有微弱的灯光,完全不辨时辰。在这里密密麻麻坐了几十名年龄肤色各异的男子,每个人穿着完全不同的衣服,有不少都看起来和纽约地铁街头的流浪汉别无二致。空气不算难闻,但也很难称得上新鲜。所有人都都闭目噤声,面向讲坛席地而坐。

讲坛上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者也在盘膝而坐,面容清癯,微微有些驼背。屋子里仅有的声音来自广播。S. N. Goenka 老师浓重的印度口音正在指示这一节的冥想要点:

不要想像,也不要强求任何感觉。观察。观察它本来的样子,而不是你希望它成为的样子。在观察中你会最终发现,所有感知都会随时升起,随时消失。Anicca。Anicca。Anicca。

Anicca 的意思是「无常」,在每天的广播里都这个词要出现无数遍。它的意思是说,所有的感知都是短暂的,没有什么值得执着、排斥或者贪恋。但对一个刚来到这里不久的修习者来说,这听起来有点像是一种讽刺,因为盘膝打坐的痛苦是如此恒常尖锐,简直是无常的反面。广播里印度口音抑扬顿挫啰嗦聒噪,也令人焦躁不安。但这些想法都只能停留在心里。

这是十天的禁语修行,整个建筑都一片安静。所有人除了和老师私下讨论关于冥想的疑问之外,不能说话,不能讨论,甚至不能交换眼色,因为这样会干扰各自的进度。除此之外的戒律还包括不能读书,不能写作,不能听音乐,不能使用任何复杂的电器。至于手机,最开始的时候就作为重点监控对象没收了。

这座禅修中心位于加拿大魁北克山区,只有几栋小楼孤零零地坐落在远离城市的郊外。主楼是卧室和食堂,几个人住一间宿舍,床和床之间用布帘子隔出一点隐私空间出来。每个人自己床头有盏小灯,但大多数时候整间屋子都是一片黑暗,即使白天也是如此。集体打坐的冥想大厅位于几步之遥的另一幢楼。两座楼之间的一小段路和路旁的一个小土坡是这十天时间里仅有的户外自由活动空间。但是室外极冷,又下了大雪,总是见不到什么人在外面活动。

自我记事起,似乎从来没有把自己限制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每天只做这么单调的一件事的经验。即使是大学时的军训都总还有一点操场上的空间。但在这里,每天活动的物理范围不出方圆一百米,时间表完全被预先设定。起床之后,除了吃饭和休息时间都在打坐。我从没觉得每一天显得如此漫长过。

但更重要的是,就连思想也被尽可能收缩在了一个狭窄的范围之内。冥想的要义之一就在于以感知代替思考。我们所习惯的大脑运作模式是把所有的感知都尽快识别为结论和内容。在听到了楼上一声椅子挪动的声音之后,正常的大脑自由运作是这样的:

这声音好刺耳,听起来是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磨蹭地板的样子,这个人一定很重,我想想住在楼上的都有谁呢?

但恰恰是这些思考自动触发的心理反射导致了人瞬间的爱和憎,贪与嗔,而这正是冥想力图戒除的习性。冥想要求人尽量不要用思考取代感知本身,它希望大脑全力以赴所关注的问题是:

这声音听起来有多响?有多久?有多远?是什么音质?什么音色?

这感知越细腻,就越不容易触发后面的连串心理反射。但这也意味着一个平时活泼热烈自由跳跃的大脑忽然被局限在一个单调的模式上空转,我好几次都发现自己是在靠和自己默默对话来纾缓大脑的压力。几天过去,我已经开始发愁自己怎么才能熬得下去了。

但除此之外,生活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不便。日子周而复始,起床,打坐,吃饭,打坐,睡觉。我一天一天数着还有几天就能回到自由世界。第三天开始下了大雪。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天气越来越冷。周围有不少人都得了感冒,打坐时用毛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我却始终夷然无事,每天只穿着短袖打坐,任凭身后的虬髯大汉玩命似的往我的背上打喷嚏。我不无得意地想,看起来自己的身体素质还不错啊。

那时我完全没想到,紧接着事情就会急转直下。

Anicca。

二、

第六夜,我失眠了一整晚。

在此之前几个晚上睡得也并不是很好。在这里,有很多因素都会导致睡眠问题:首先,这里的生活几乎没有运动量。每天除了坐着就是躺着。其次,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里,大概除了吃饭之外的二十二个小时都是在昏暗或者漆黑中度过的。生物钟非常混乱。最后,也许也是最重要的,冥想事实上是一种精神高度集中的活动,只是集中的方式和平时不同罢了。

无论如何,到了第六个晚上,大概某个因素终于跨过了临界点,导致整夜都没有睡着。如果是在家里,这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我可以起床吃点东西,洗个热水澡,看电视,听音乐,或者至少看本催眠的书。问题在于,在这里所有条件都不具备,我还要小心翼翼不要发出声音影响到室友,连灯都无法打开。

并不是不困。事实上,有好几次我都觉得有深沉的睡意袭来,呼吸变得轻柔,意识开始模糊,只要放松一下精神仿佛就能自然而然地滑入睡眠之中。但不知怎的,大脑中偏偏就是有一个力量把睡眠推开,让自己维持在清醒的状态里。

就在一片黑暗之中,我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夜。

到了第七天白天,我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让身体更疲劳一点才行。虽然寒冷,我还是在室外的土坡上走了好久。白天也尽量让自己处于光亮的地方。中午有一个小时大家一般用来午睡,而我尽量用来活动自己的身体。到了晚上,困意已经如此明显,我觉得,自己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睡意几乎是在躺下之后立刻涌来。但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大脑固执地拒绝接受睡觉的指令。这和平时我经历过的失眠完全不同,精神疲惫之极,浑身都仿佛动弹不得,脑海中只有一块区域是清醒的。但它毫不留情地抵御了一次又一次睡眠的尝试。

等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有一股足够丰沛的困倦汹涌而来。而那个清醒的意识好像和其余的身体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一样,冷冷地旁观着它。困意试着强行挤入脑海,心脏开始怦怦跳动,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但那个微弱而清醒的意识全然不为所动,丝毫没有让步的迹象。我好像被夹在彼此推挤的两股力量之间一样无所适从,当睡意像大浪一样席卷全身冲向大脑的那一刻,冲突一下子到达了顶峰。什么东西啪的断裂了。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心跳如雷,大口喘着气,额头都是密密的汗。

「发生什么事情了?」过了好一阵我才缓过神来问自己。「我这是走火入魔了么?」

「不,不是。你只是进入睡眠的机制坏掉了。」我默默回答到。

心还在怦怦直跳,我想等它平静下来之后再试一次,虽然并不抱什么希望。问题在于,心跳迟迟没有放缓的迹象。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即使刚才是一场长跑,这么久心脏也该平复了,可它还在急跳着。我按住脉搏估计了一下,大概一分钟一百二十次的样子。

「差不多是减脂心率区间啊,」我没来由地想到。「这么久了,腹部的脂肪都该清空了吧。」

半小时过去了,心还在急跳。

我开始有点害怕了。我心脏一向很好,从未经历过这种又陌生又恐怖的感觉。我对心脏病学近乎一无所知,不知道这种情况下是应该静观其变,还是必须作出某种断然处置,更不知道这样一直跳下去会不会导致某种长期性的伤害。

一小时过去了,心还在急跳。

周围一片漆黑寂静,耳边只有自己急促而沉重的心跳声。我坐了起来,手和嘴唇都跟着在轻轻发抖,颈部的动脉涨得发痛。我难以遏制地开始胡思乱想,各种可怕的可能性都开始进入脑海。这是在异国郊外山区里的一个夜晚,外面还下着雪。我举目无亲,也没有交通工具,所有可以求援的人都远在天边,就算我想做什么事,事实上也不知如何着手。万一它不会自己好转呢?万一这是我最后能做点什么努力的机会了呢?

在这个不辨时刻的午夜瞬间,我在一片黑暗里抱膝坐在床头,心槌如战鼓,被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包裹着。我生平去过天涯海角很多地方,也做过不少挑战极限的事。但性命交关的威胁从未显得离我如此之近过。我忽然想到妈妈,她大概连我究竟是来这里干什么的都弄不清楚。如果我在这里变生不测,她该怎么理解这整件事呢?

三、

至少我得先拿到手机打几个电话,我想。

在午夜找到管理员都睡在什么地方然后把他们唤醒并不太容易。我几经犹豫才说服自己披衣下床,花了不少时间找到了管理员,他又层层找到上级,直到老师也被唤醒。在给每个人把发生了什么事重复讲了一遍又一遍之后,我终于给自己认识的一个医生打了个电话。

医生的意见是最好能做个心电图检查一下,但从我的描述听起来,这很像是功能性的窦性心动过速,没有立即的危险。我松了口气,这意味着我至少能等到天亮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也还是没有睡着,但是恐惧消失了之后总算是稍稍休息了一下。到了第八天早上,心跳渐渐缓和了下来,比正常还是快一点,但不那么难受了。我和老师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去大厅静坐了,留在宿舍里休息了一早上。

到了下午,除了我事实上已经连续两个通宵没有合眼之外,一切仿佛回到了常态。我甚至饭量还不错,大脑也照常运转,于是我晚上又恢复了打坐。这真是奇怪,我想,这透支的精力是哪来的?不过无论如何,等到晚上睡着了之后就一切都该回复正常了吧。

第八夜依旧整晚没有睡。

我意识到大脑的某些运作方式已经和平时不太一样了。是因为冥想,还是因为两天两夜失眠,或者兼而有之?我完全无法分辨,在这个环境下面也无从仔细探究。没人可以商量,周围所有学员都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仍旧各自沉默地起床吃饭打坐睡觉,一如往日。我只能在这个不是特别清醒的状态下设法照顾自己了。

又到了深夜,睡意来了又去,毫无用处。我拿出手机——作为某种特权,我被允许把手机留在手边——打开了一个平时常用来打发无聊时光的小游戏。然后我惊讶地发现,平时那种自然而然注意力集中在游戏上的感觉,那种「放不下手机」的上瘾感几乎消失了。我只是在机械的一步步操作游戏而已,大脑,确切说是冥想时的那个「正念」,完全对游戏的乐趣无动于衷。

「这可不行。」我对自己说,「我绝不要成为一个连游戏都不爱玩的人。」

于是我开始全神贯注地玩它,力图找回大脑对那每一步刺激的微小迷恋。用手机反过来「治疗」正念的人,我大概是史上第一个吧。这么做有用么?也许神经并不是这么运作的,不是只要这么反着拧发条就能逆转冥想的效果?其实我完全不知道。我这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跑来独自面对这一切?我做对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我竭力把这些想法都排除脑海。

到了后半夜连游戏也玩累了,我就起身在楼道里走来走去,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着天亮快点来临。

第九天清晨,老师找来了一个医生,给我开了一点有催眠作用的药物,但是仍旧不起作用。我甚至好像比夜间还清醒了些,只是心率始终浮动在七八十次上下。这时离我上次睡眠已近八十个小时过去了,我告诉老师,我这时其实感觉还算正常,但我害怕如果不作出某种明快的处置,晚上还会经历第四个失眠的夜晚,那对我来说就无论如何都是心理上完全无法承受的折磨了。老师说,到了中午正好有一个管理人员有事要开车去一小时车程外的蒙特利尔办事。我如果愿意的话,可以搭车离开这里。

我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到了蒙特利尔,我找了间酒店入住,洗了一个热水澡跳上床蒙头躺下,然后几乎是一瞬间就落入了睡眠,整整睡了黑沉无梦的四个小时。

醒来之后,天色才刚刚入夜。我到酒店一楼的酒吧点了杯酒,随便吃了点东西。酒保和邻座谈笑自如,我坐在吧台前,恍若隔世。

四、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禅修要谨慎,否则会有丧命在异国他乡的危险。

不,这当然不是我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

每个参加这个禅修课程的人或许都会有一个对它的信心陷入低谷的时刻。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个信心危机在头几天就到来了。我大概是因为事先做了一些了解,所以在一开始并没有觉得这种生活非常难于接受。然而到了第五天第六天的时候,我终于开始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某种焦虑之中。

每天打坐,观察自己的身体,从头到脚,从脚到头,观察,观察,观察,不能做任何别的事,不说话,不阅读,和外界没有任何信息交换——这种生活会积累出巨大的烦躁和气馁来。在正常情况下,一个人可以通过运动、游戏、争吵乃至发脾气之类的途径来宣泄烦躁。但在这里,所有这些手段都消失了。对付这些烦躁的手段只有冥想本身。而冥想确实能缓解焦虑——正如冥想的理论本身所描述的一样,那些烦躁本身也是一种心理上的痛苦,只要平静而细致地看着它,它就会自行消失,不再折磨心灵。

但它真正消失了么?

无论你是愿意忠实按照内观理论本身来理解人的内心,还是完全用现代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每个人的潜意识都是一座巨大的冰山,只有山尖的一小部分能以各种感知的形式被自己意识到,而水面之下是巨大的未知区域。如果一个人完全保持沉默,就没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能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那片场域里唯一观察者是他自己,而甚至他自己的视角也是不公正的,他可能忽略了某些征象,可能受到自己潜意识的掩蔽或者误导,或者根本就陷于自我感觉良好的幻想之中。只要他不同外界交流,这一切从外表上看起来都毫无区别。

比方说,我现在回想起来,会觉得自己是在第五六天才遇到心理上的焦灼的,但也许事实上并非如此呢?也许实际上在第三四天的时候,就有某些变化在心里发生,只是我自己不自知?

这让我想到其余那几十名学员们。他们大多数会顺利完成整个课程,回到现实生活之中。但除非我的心理体质真的非常特殊,否则我可以合理的推断,在这沉默和彼此隔绝的十天里,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经历了剧烈的、也许两两不同的变化,只是大多数人没有像我一样以某种明显的方式把它投射到外部生活上了而已。这些变化是什么呢?

我当然不是想要危言耸听地得出结论说,冥想会给人造成不可知的伤害。但它确实是这样一种努力:它试图让人通过把握和处理意识层面的微弱感知,以达到改造自己潜意识中的神经反射的效果。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切机理,人们只是在依赖前人实践中摸索出的朴素经验前行罢了。

这听起来很莽撞?是的。但这本来就是人们在更科学的方法论建立之前了解世界的方式。就在一百年前,Jonas Salk 还在自己和家人身上试验小儿麻痹症疫苗,Barry Marshall 还在给自己服用幽门螺杆菌以验证它是胃溃疡的成因。对两千五百年前的人来说,内观冥想已经是他们能想到的,最精细和安全的改造自己内心世界的方式了。

脑科学的进展会让我们摆脱这种蒙昧之中跌撞前行的状态么?希望如此。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一定还是会一再有人触发不可捉摸的危险,留下外人未必能见到、甚至自己也未必能够知觉的后果。——也许就只是内心深处一道或深或浅的疤痕而已,也许是什么别的。

正如我所经历的那样。

五、

在我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小时里,我和老师聊了聊在我身上发生的事。

老师说:「其实在冥想过程中失眠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有许多人都会遇到这种体验。冥想意味着你的潜意识里不断有 saṅkhāra 被唤醒,浮出身体的表面。在这个过程中,你的身体会有种种不适,但那是值得的。」(Saṅkhāra 是一个佛教术语,一般被翻译为「行」,它的意思是心理积习,亦即长期积攒的关于贪和嗔的反射。)

「其实作为老师,我也经常在早上醒来时心脏跳得很急很快,那就是每天打坐导致的 saṅkhāra 对我的影响。」他接着说,「我不知道在你的身体里遇到的是什么问题,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但只要你坚持冥想,它们最终总会被清除干净的。」

我看着他,毫不怀疑他的真诚。对他来说,这就是世界运行的方式,显而易见,不言自明。就像对我来说,他早上醒来心脏急跳很可能只是说明他心脏供血不足一样。我并不觉得科学只是一种宗教,和别的解释世界的方式全然平等。但看着这个每日冥想的老人,我意识到对他来说,有一种理论能够解释世界就够了。

这让我想起《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的末尾。在那里讲述了同一个故事的两个版本。一个有谋杀和食人,一个有漂流的老虎。真相只有一个,但你有权选择你要相信哪一个。

「如果下次你还要参加这个课程,你也许可以换一个地址。」在和老师告别时他说。「这个禅修中心是个能量很强的地方,也许对你有所影响。说不定你离开这里之后睡眠很快就恢复了。」

我笑了。我相信如果我离开这里之后真的睡了个好觉,当然不会是因为什么能量,只会是因为换了个环境心态放松了而已。但我只是笑着说:「是啊,也许我在离开这里的汽车上就睡着了。」

「那再好不过了。」他说。

然后我就离开了那里,而他还要接着去主持第九天下午的集体打坐。对他来说,我当然不是一个特殊的学员。我只是在学习冥想的过程中,释放出了太多积攒在内心深处的 saṅkhāra 罢了。我会好起来的,只要继续坚持冥想就行。

如果你问他这十天里发生了什么,这就是他会告诉你的事。这是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你选择相信哪一个呢?

当我们谈论内观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

2015 年底,我参加了一个十日内观禅修课程。下面这篇文章是我在结束课程之后对内观禅修这件事的感想。

我会在《内观十日历险记》里叙述这十天本身的经历。


我和很多人都讲过下面这个故事:

几年前有一次我坐夜间长途巴士,正碰上旁边一个婴儿撕心裂肺地哭闹。在车上或者飞机上遇见过这种事的人都知道,那是让人痛苦不堪的经历。备受折磨,无可逃避,还完全没法采取任何措施(总不能把婴儿掐死),简直让人想要发疯。

但那天不同。当时我正得知了一件非常难过的事,所以心情本来就很糟,这啼哭声反而不算什么烦心事。于是我索性自暴自弃地开始听那哭声。当然谈不上故意折磨自己,只是我没有像通常那样那种充满厌恶地被动接受那声音,而是把它当做是任何生活中别的声响一样,完全无动于衷地听着。

然后神奇的事发生了:我发现那哭声一点也不令人发狂了。它当然不好听,但也就只是不好听而已,那种本该具有的厌恶感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孩子哭了一夜,所有旅客都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忍耐着,而我轻松地度过了那个夜晚。

不同的朋友对这个故事反应不一。比如:

「看不出来你还有受虐潜质啊。」

或者:

「所以你喜欢黑暗重金属对吧?」

总之,从那个夜晚以后我似乎就对婴儿啼哭获得了某种免疫力。在此后的生活里我又遇到过不少次旅途中哭闹的婴儿,而我总是可以完全不受影响地做我自己的事情。我常常觉得,这是我拥有的最得意的生活超能力之一。——但我一直以来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直到不久以前我才意识到,我只是无意间重新发现了一个早已被两千五百年前的印度人所了解的道理罢了。

一、

当我们提到痛苦这件事的时候,我们常常会忽视它其实包含了两个不同的层面:痛(pain)和苦(suffer)。痛意味着自己的神经接受到了某种讯号,这是件完全客观的事实。而苦则意味着自己的心灵对此表示厌恶和排斥,这是纯粹在主观层面所发生的事。

现在我们想要解脱自己的痛苦。我们可以试着直接回避这个神经讯号,比方说用麻醉的方式遮蔽那个感知,但是很显然,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没有条件这么做。所以更根本的问题是,能不能把痛和苦之间的链条拆解开,也就是说,在感知痛的同时不在心理上为之折磨呢?

答案是有的,而且其实说起来相当简单:你需要让自己专注而「平等」地去观察这个痛的感知。所谓平等,是说尽量把它完全客观化,不逃避,不退缩,不厌恶,不去激起任何心理上的反射和对抗。对这个感知观察得越专注、越仔细、对细节分辨得越敏锐越好。然后你就会惊讶地发现,这个痛的感觉仍然在(而且更丰富更清晰了),但心理上的「苦」却消失了。

这似乎有点违反直觉。因为当我们感知到痛的时候,最自然的反应要么是试图躲避,要么是尽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无视它,总之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专注地去观察它。这就像是说,当一辆车向我们冲过来的时候,不但不去躲开,反而更用心地一头撞上去一样。

但它大致上可以这样来解释:我们真正为之所苦的并非那个痛感本身,而是我们对那个痛感的自然反应:我们想要逃避它而不得,于是挣扎于这个挫败之中。用平等心去观察它意味着我们压根不让自己的心灵进入这个矛盾:直面它,拆解它,仔细琢磨它的细节,于是它就变成了一个丰富而客观的对象,而那个试图逃避它的心理反射就消失了,从而折磨也就不存在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像是看一幅画,通常情况下我们会一瞥而过,从而只会对它的内容有个宏观印象。如果这个印象令人不快,我们就会本能地在心理上排斥它,如果还不得不接着看下去,它就会带来折磨。但如果我们索性把这幅画逐渐放大,去观察它的细部,乃至一个像素一个像素地研究它,这幅画就会变成一个纯粹客观的数据流,不再有任何值得逃避之处——它就只是一些色块而已。

很显然,这不是什么严格的学术理论,而只是一个经验法则,但任何人都可以立刻去学习和验证它。当然,你没法一开始把它用在复杂的痛苦(比如失恋或者生老病死)上。那个感知过于庞大,引起的心理反射太过复杂,逃避的本能会完全压倒自己。但你可以从非常简单的感觉开始尝试。

比方说,你被蚊子叮了一个很痒的疙瘩之后,不要去心烦意乱地逃避痒的感觉,不去掐它和挠它,而是让自己尽量心平气和地去观察那个感知本身。它会带来心理上本能的紧张感,而你需要努力放松自己去精细地体察它的层次和内容。如果你能做到松弛而专注的观察,你就会发现那个感知还在,而它带来心灵上的焦虑却消失了。

然后你渐渐地就能开始对付一些更复杂的问题。基本上,这和学习滑冰之类也差不多:你的动作和直觉是相反的,所以一开始会很不适应,会浑身紧张,然后就更容易摔跤,你需要放松下来让肌肉重新建立一套习惯。但之后就只是反复练习的事了。

它也许比学滑冰要困难,但益处是显而易见的。这里并没有什么宗教成分,只是一个纯粹的心理上的技巧。它之所以显得有些神秘,只不过是因为它不是那么广为人知罢了。

但你稍加思索就一定会同意,这一点其实才是最令人惊讶的事。人类历史中的几乎所有悲剧,小到生活争吵,大到战争暴行,最终总会归结为一个个具体而微的个人的心灵痛苦和人们为这些痛苦所采取的报复和反抗。如果有一个纯粹技术上的手段能够直接消解痛苦本身,并且大多数人都能了解和掌握它,人类生活的面貌会有多么根本的不同啊。

但它并没有发生。事实上,在过去的几千年里,这套技术差不多在东南亚的丛林之外彻底失传了。它重新被人们了解,进而在全球流行起来,是近几十年的事情。

二、

​内观正是一套系统修习这个心理技巧的训练体系。

让事情变得有点复杂的是,在几千年的流传过程中,这套体系和上座部佛教传统密不可分——它们基本上是共同发展的。而推广它的主要人物,无论本身是否僧侣,也总是采纳佛教的观念和术语来描述这套体系,于是今天人们常常把它看做佛教修炼的一部分。

这有两个后果。首先,这层宗教因素会让许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在了解它之前就对它有种本能的排斥。其次,也是更重要的是,很难不在叙述它的时候显得是在宣传某种伪科学。——它其实确实是,因为相应的科学体系还并未建立起来过。

简单地说,内观训练包含下面这些方面:

首先,是通过观察自己的特定身体细节(通常是从呼吸开始),训练自己集中注意力分辨感知的能力。

其次,是在此基础上练习专注而平等地观察自己身体的敏锐感知,培养自己如实知觉的能力。

在如实观察自己身体反应的过程中,人们是在训练自己摆脱两种心理反射。一种是当愉悦的感知升起时,本能地想要追逐更多,却因为无法再次获得它而烦恼(「贪」)。一种是当不愉悦的感知升起时,本能地想要排斥,却因为无法逃避它而烦恼(「嗔」)。内观训练的终极目的,是让自己变得足够敏感,足以在贪和嗔从潜意识里升起的那一瞬间就关注到它,进而得以不被它所控制,从而达到彻底的解脱。

下面这段话来自课程导师 S. N. Goenka,很好地总结了内观的目标:

只要你用心观察,你就会发现以往你需要一个小时才发现你情绪失控了,但慢慢地,通过不断地修行,你只需要30分钟,15分钟,10分钟,5分钟,1分钟,30秒,甚至10秒你就会通过意识到自己身体内在感知的变化,来发现自己陷入了负面情绪。一旦你开始观察到身体内在的感知,你就已经开始脱离负面情绪的漩涡。这就是我们修习内观的原因——因为抽象的愤怒是很难观察到的,往往等我们意识到时,它已经强大的足够控制我们了。所以我们学习观察具象的感知,并且通过冥想的锻炼,不断提升这种意识能力。

很显然,在这里有某些纯粹技术性的成分,可以成为在现代意义上科学研究的对象。问题在于,这个「技术性」的界限实际上很难划清。比方说,在这里有一个隐含的假设,是一个人的各种心理活动最终总能以某种方式反应为身体的各种感知。对古人来说,这显得像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今天我们知道,很多关键的身体反应(譬如某些内分泌过程)无论如何也没法被神经直接知觉。所以当我们训练自己的自我感知时,我们到底是在训练什么呢?

这正是我在学习内观时觉得最有趣也最令人困惑的一部分。我可以让自己在进行自我训练时全新投入,却没法在反思它的时候把所有这些理论视为不言自明的道理。——既然内观的推广者总是宣称它并非宗教修行,那它应该能禁得起人们在唯物主义的视角下去审视它才对。但作为一种流传了几千年的传统,这不是个容易达到的标准。

比方说,一个普通人每时每刻都在不断因为贪与嗔而产生心理积习,从而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折磨。而修习了内观之后,就会学会不再生成新的积习。但是——这是最有趣的地方——按照内观的学说,当新的积习不再生成时,以往积累下来的积习​就会浮现出表面,给身体带来种种不适。这就是为什么刚开始修习内观的人们总会经历各种奇怪的身体感受乃至痛苦,没关系,这是一个正常的清理自己潜意识的过程。只要时刻保持内心的平静,这些积习就会不断浮出身体然后消失,直到被彻底清除干净。

你愿意在多大程度上接受这个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很「科学」的说法呢?

三、

如果不去纠结这些形而上的问题,内观的效果还是相当显而易见的。我所知道的几乎所有实践者(包括我在内)都在开始学习内观后很短的时间里体会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正因为如此,大多数人都在学习之后迅速「皈依」了它——至少是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把它接纳了下来。

这也就是为什么有很多人会充满热忱地推广它,放下自己手边的事,付出时间和精力去免费服务于禅修中心。考虑到它甚至不是一种宗教,这就更难得可贵了。

可是它其实多少还是有点像宗教——不是在那些概念细节上,而是在它的精神内核上。内观的价值在于对自身欲望和痛苦的消解,不是克制,不是回避,不是无视,而是把它作为一种条件反射在近乎于生理的层面上根除掉。对那些因为自己的贪婪和执着所苦的当代人而言,这听起来正是一剂良药。

但这也是某种 leap of faith,需要有去无回的信念作为支撑。归根结底,你需要相信贪和嗔是一切问题的根源,而某种无欲无求的状态才是至高的善。在 S. N. Goenka 老师的禅修课程里,他谈到贪婪导致的没有尽头的痛苦:

一个人追求的并不是那些目标本身,而是得到那些目标的时刻的心理感受。因此,无论他真正得到了什么,他都无法真正满足,因为他总希望能够重复那种心理体验。有了汽车,就想要更新的汽车。有了丰田,就想要奔驰。有了好汽车,还想要直升飞机,想要喷气式大飞机,想要火箭,想要宇宙飞船,想要上月球,想要上火星,想要去别的星系。天空没有止境,欲望也是没有止境的。

这其实是很常见的道理,但我听的时候意识到我并不能完全服膺它。就在 2015 年底,Tesla 第一次作为一家私人公司成功回收了 SpaceX 火箭,人类探索太空的好奇心本来就不会停止。它会带来痛苦么?当然。但我们会停下自己的脚步么?

更重要的是,这些努力的结果并非只是某种心理上的满足感——它同时带来了先进的通讯技术和遥感技术,进而促进农业、材料、交通各个领域的进步,这些福祉的受益人并不只是那些贪婪的亿万富翁而已。

甚至在更具体而微的层次上,这个矛盾也依然存在。内观可以帮助人们在肉体受伤或者精神受到挫折时缓解疼痛,这听起来总是一件好事才对。但是其实今天我们针对大多数简单的生理或心理痛苦早已有了更好的医疗解决方案,我们只是并不希望滥用技术干预而已。为什么呢?

因为痛苦也有它的用处。人们是在痛苦中成长的,它锻炼人的肉体,砥砺人的性格。这里当然有个程度的问题,任何东西都过犹不及。但世界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建立的:贪婪、恐惧、热血、眼泪,正是这些东西在每个层面上定义了我们自己,以及我们作为一个社会的整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它是我们的本质的一部分。

这正是一个人学习禅修时所要面对的最根本的问题。你可以借助它平静自己的心情,集中自己的注意力,用一种类似于体育锻炼的态度对待它。但归根结底,你愿意在多大程度上放弃你的贪念、欲望和执着,以换取一颗更平静的心?

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但它是一个值得回答的问题。也许让自己试着面对这个问题本身,就是禅修这件事最立竿见影的意义吧。

 

 


如果你对这门课程感兴趣,还可以阅读下面这两篇前人的经历文章:

奶牛 Denny 的《荒岛十日记》
傅真的《医心》

如果你对内观本身感兴趣,下面这两本中文书是很好的入门读物:
《观呼吸——平静的第一堂课》
《禅悦》

这个课程的网址是 https://www.dhamma.org/zh-HANS/index

墓园

一、

小火车在山间停了下来。

我过了很久才注意到这件事。当时我正在埋头读着村上春树新出的一本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并不是因为这个名字才买的),没留意车的进程。火车沿着和歌山桥本市以南的南海高野线不紧不慢地开着。每到一个小站会停上片刻,车门打开,关上,静静地滑出车站,像是地铁一样。

但这一站似乎出了点什么问题。车门打开之后再没关上,提示车门即将关闭的车铃反复在响。叮-咚-,听起来大致是 mi-do- 这两个音,叮-咚-,一遍又一遍,仿佛无人应答的叩门一样。

乘客们不明所以,抬头互相致以无言的探询,但什么也没发生。这车站坐落在深山里,铁路一侧是茂密的竹林,掩映着山里的村庄。天阴欲雨,让山野里的绿色显得湿漉漉的。另一侧是简陋的站台,站台上一个人也没有,站牌上写着「上古沢」几个字。

车铃还在反复的响,凝神去听,会发现其实每一声都有一个短暂的重复。叮叮-咚咚-。像是一只正在同自己唱和的鸟。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在这个暮秋的中午,日本关西的一条山间铁路上,一辆小火车静静地停靠在一个竹林深处的车站旁。车门开着,清冷的空气里荡漾着湿润的泥土的味道。车铃反复响起,仿佛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像是人生自给自足的一个断片一样。

直到车子重新开动我还在想,这一幕我一定在某一部小说里见到过。

二、

​此行的目的地是高野山。这是日本佛教的圣地,因为弘法大师空海和尚入定于此而著名。空海是遣唐使,在长安成为唐朝密宗第八祖,回日本后在高野山创立了真言宗,他也是传说中日文平假名的创立者。在日本,提及大师一词如果不特指,则一般专指空海(大師は弘法に奪われ)。

而高野山的精华荟萃于奥之院。这里本是空海入定的御庙,此后千年,数以十万计的历代日本人都追随空海葬身于此,其中包括了丰臣秀吉、织田信长、 明智光秀这些名字。在环绕着奥之院的巨杉林里,这几十万古墓与灵塔密密麻麻地拱卫着御庙,形成了一片遍布山野的巨大墓园。

这就是我千里迢迢来拜访的地方。

小镇坐落在山顶,虽然这里名列于联合国世界遗产,但是游客相当稀少。我住在镇子上的一座寺庙里,这是幢宽敞而条件简陋的木建筑,整座庙都寒浸浸的,只有自己的客房靠电暖气维持着一点温热。窗外是精心布置的枯山水,但冷得让人毫无赏玩的兴致。

我等到天黑下来,然后动身向奥之院进发。这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一定要夜里去看那些坟墓哦。」不知怎的,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很显然,至少在当晚我是唯一一个有此雅兴的人。墓道两侧有灯,但并不明亮,反而让笼罩着墓园周围参天古木的黑暗显得更为深不可测。墓道两侧是鳞次栉比的石碑和石庭,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在灯下映出深沉的暗绿色来。

我走在蜿蜒的墓道上,几乎没什么害怕的感觉。神经当然不是百分之百的放松,但主要似乎是因为树林里的黑暗本身,而非那些墓碑们。头顶偶尔有乌鸦——或者是是什么别的叫声类似的鸟——怪叫着飞过,树林里时不时传来林间特有的窸窣声响。我忍不住想,这时候可能发生的最可怕的事,大概是迎面(或者背后)走来一个和我一样夜里来此的活人,我们一定会把对方都吓得半死。但这件事并没有发生。

所以只有我置身于这片无边无际的墓碑之中,这是很难言喻,也不曾被梦到过的场景。大多数墓碑上只有简单的几行字,无从深入辨别死者的身份。我知道这些墓石下面真切地埋着过往的生命。绝大多数并不是丰臣秀吉或者织田信长之属,就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而已。他们度过无足称道的一生之后,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奥之院的灵位,从而与若干年后的某个夜晚前来拜访的我偶然相遇。

如果这成千上万个灵魂此刻真的正在看着我,他们会想对我说什么呢?

三、

在《没有女人的男人们》这本短篇集里,我最喜欢的是《木野》这一篇。木野是个平庸的销售员,某一天回家撞见妻子和同事私通,于是默然转身离去,辞掉工作,租了间都市角落里的小屋开了一家酒吧。酒吧经营得很是顺利,他也觉得自己似乎很快就忘记了所受到的伤害。然而事情渐渐开始变得古怪起来,常常拜访酒吧的猫忽然不来了,酒吧周围出现了许多探头探脑的蛇。一位神秘的常客告诉他:快点离开这里,四处游荡,不要停留。

他听从了,但终于在游荡的路途中开始疲惫,渐渐龟缩在一家小旅店里。他开始明白,因为不敢面对痛切的真实,自己内心留下的巨大空洞从未弥合过,而蛇们意识到了这是个多好的栖居之地。在小说的结尾,他在雨夜里被永不停歇的敲击声惊醒,那声音直接响在他的耳边,让他无可遁逃。

对熟悉村上春树的读者来说,这并不是多么新颖的故事。但我们本来也不是为了读到新的故事才读他的书的。

在镇子上的庙里度过一夜,寂然无梦。夜里开始下雨,清晨我被雨声唤醒,过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天亮之后我又去了一趟奥之院,白天的墓园没那么寂寥了,不少老人冒雨来此进香。墓碑和青苔依然清冷,但巨杉和流水都恢复了正常的模样,这不再是夜间那个陌生的幻境了。

在《木野》的结尾处,木野小心翼翼地开始直视自己:

时光似乎从来不曾公正地流逝。血腥的欲望之重累,生锈的悔恨之锚钩,试图阻挠时光正确流淌。因此,时间无法像飞矢那样直线前进,雨夜时降时歇,时钟的指针也屡屡惘惑,鸟们仍然耽恋于沉睡,看不见脸孔的邮局职员在默默分拣明信片,妻子漂亮的乳房上下剧烈颤动,有人在执拗地不停敲着玻璃窗。敲击声始终很有规律,似乎要将他诱入深幽的暗示迷宫。咚咚,咚咚,再是咚咚。不要把眼睛背过去,笔直地看着我。有人在耳畔嗫嚅着。

然后他哭了起来,小说戛然而止。

离开高野山的时候雨还没停。下山的火车穿行过山间的浓雾,窗外的景色渐渐变成了寻常的农家田园。列车又经过了一次上古沢站,但只是一顿而过,没再长久停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