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hor: 木遥

四千年来第一战

他比谁都想赢一次,所以比谁都败得彻底。一个少年天才本在人类之巅春风得意,仰头发现山顶的云雾之后是庞大的高不见顶的机械王国,毕生探索的已知和未知皆已被机器穷尽,这些眼泪很具有时代感了。 ——@Umbecos 一、落子 2017 年 5 月 23 日,柯洁对 AlphaGo 第一局,第 29 手,柯洁长考后执黑尖顶。 这不是在职业棋手眼中看起来最自然的一手棋。在赛后两位职业棋手孟泰龄和彭荃的复盘里,这手棋被反复推敲研究。两人计算了接下来几手棋的几十种各种实战和假想的变化图后,猜测柯洁是在此时敏锐地察觉了此前黑棋防守时留下的微细缺陷,并且试图用不同寻常的一手棋来弥补。孟泰龄评论到:这大概就是柯洁高于所有其他棋手的地方吧。 柯洁对 AlphaGo 的三番棋其实并无胜负悬念。此战之前,AlphaGo 早已通过 2017 年年初的六十局全胜对弈在棋界封神,没有人真的相信柯洁有能力战胜它。但柯洁仍然毫无争议地取得了代表人类挑战它的资格,这不仅仅是因为柯洁的战绩和等级分在人类中遥遥领先,也是因为他一次又一次表现出他似乎比其余所有人都更接近 AlphaGo 一点。5 月 26 日,在五人合战 AlphaGo 的团体棋局中,一众观战棋手在研究室里等待 AlphaGo 落下第 60 手之前,柯洁在棋盘上摆出了一尖。正当所有人都认为这手棋绝不可能的时候,AlphaGo 在完全相同的位置上落下了一子。众人哄堂大笑,柯洁洋洋得意地说:哎,对棋的理解啊,真是…… 如果围棋真有境界高下之别,柯洁纵然无法追上 AlphaGo,也至少比所有人更先一步触及了那道门槛,窥见了一个全新世界的堂奥。但在他的境地里,他只是孑然一身,走在此前人类从未探寻过的奇崛道路上。 这一切无法付诸言语,他所见到的只有他知道。 很少有什么人类发明的游戏能如此接近天人之境。它以介子纳须弥,用极简的规则在三尺纹枰中定义出了极繁复瑰丽的世界。棋手自己也常常无法掌控棋局的走向,只有在天时地利的机缘巧合下,他才有可能碰巧下出一场跌宕磅礴生死翻覆的名局,得以留传青史。 2017 年 5 月 25 日,柯洁对 AlphaGo 第二局。柯洁执白主动出击,在棋盘全场攻守兼备,挑起十余处环环相扣的战役。他勇敢、积极、活跃、坚定,表现近乎完美。所有的观棋者都被如此复杂的局面所震惊,但所有观棋者也都知道,要战胜 AlphaGo,这是唯一的可能性。 在局面最混乱的时候,柯洁仿佛看到了胜机,他不断按压自己的胸口,试图让自己的心跳能再慢一点。这是悬崖边上的一战,生死在分寸之间。解说台上,古力一遍一遍地问:我们是不是要见证奇迹了?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所有人只有屏息以待。 然后柯洁被看似即将到来的胜利所迷惑,算错了一个劫材,引爆了一场必输的劫争。局面急转直下,白棋顷刻间崩溃。 在赛后的发布会上,所有人都不吝给予柯洁盛赞。AlphaGo 的后台数据显示,前十五步里柯洁的行棋都走在 AlphaGo 认为最优的落点上,前一百步双方胜率都难解难分。AlphaGo 之父 Demis Hassabis 说,这是从未出现过的事情。 […]

你的世界是几维的?

一、 两周前我在加州太浩湖畔的山里滑雪。虽然已经是四月下旬了,山顶的雪还是很厚实。缆车高悬在山谷中间前进,四面都是寂静的雪山峰顶,天空湛蓝透亮,一片白皑皑的雄壮山岭背后是太浩湖的波光。让人很容易忘记世界上其他角落正在发生的事。 「法国选举的结果出来了么?」安静的缆车车厢里忽然有人问。 「刚出来。」另一个人掏出手机看了看说道。「马克龙和勒庞进了下一轮。」 「头几名的得票数都差不多。」第三个人的消息显然更详尽。「勒庞差一点就是第一。」 缆车里除了我以外的几个人都是白人中年男子,彼此看起来也并不熟悉。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到勒庞的排外政策,川普的名字好像就在大家的嘴边打转,但并没人真的提到他。每个人都不知道其余的人是什么政治立场,谈及刚刚过去的美国大选显然不是件安全的事。紧凑的车厢里空气莫名变得有点紧绷起来。 「唉,雪场上别谈政治了。」一个人忽然说。大家哄然大笑,气氛又缓和了下来。 这是大选前后的美国社会里日常但又微妙的一幕。理论上说,美国人每四年都要经历一次社会的撕裂和弥合,对此早已轻车熟路。但这种撕裂的严重程度却正在随着时代发展急剧恶化。一项长期社会调查追踪了美国人能否接受自己的配偶和自己政治立场不同,上世纪六十年代时只有 5% 的人表示介意,2008年这个比例上升到了 25% 左右,2010年开始接近一半,到了2016年,你已经很难找到一个希拉里的支持者和一个川普的支持者不彼此鄙夷,更不用说还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谈论政治了。 社会割裂的方向有时候是匪夷所思的。就在我滑雪的那个周末,全美国几乎所有大城市都组织起了捍卫科学的 March for Science,锋芒直指川普政府。回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很难想象科学竟然能成为判断意识形态的一个指标。如果请当时的民众猜测哪个党的候选人会旗帜鲜明地支持科学,恐怕所有人都会一头雾水。但在今天,科学早已是泾渭分明的政治议题。就在游行前一天,马克龙在法国选战的紧要关头还贴出了英文声明来声援科学界: 对每个参与 March for Science 的人,我想对你们说:法国永远是科学和学术的故乡。面对与日俱增的不信任,科学必须承担起自己的社会责任,而法国也必须诚实地面对自己。我向你们保证,我将捍卫知识,进步,以及启蒙的价值。 而勒庞对这场活动不置一词,正如大家能预料到的那样。 二、 2002年,勒庞的父亲,国民阵线上一代领导人老勒庞出人意料地在法国总统大选首轮选举中位居第二,对决时任总统希拉克。 然后他迎来了毫无悬念的惨败。在当时的法国政坛上,老勒庞居于极右翼,希拉克处于中右,左翼由时任总理若斯潘领导。这种线性的排列反映了传统民主政治意识形态光谱的格局。在这种局面下,不慎在初选中落马的若斯潘当即宣布支持希拉克,整个政治谱系从中右到最左都归于希拉克麾下,孤立了极右的勒庞,年轻人在街上打出了「宁可要骗子也不要法西斯」的口号(希拉克常常被左翼称为骗子)。最终,希拉克在第二轮里以 82% 的选票赢得了史无前例的压倒性胜利。 乍看起来,2017年仿佛历史即将重演。中间派的马克龙和极右派的勒庞进入了第二轮选举,传统的右派政党领导人菲永和左派政党领导人阿蒙立刻表示支持马克龙,勒庞又像她的父亲一样被孤立在极右一隅。但和2002年相比,2017年有一个醒目的区别:极左翼的梅朗雄宣布中立,而他在初选中获得的20%的选票成了勒庞争取的重点。 政治光谱不再是一条直线,而是弯成了一个首尾相接的环。极右翼和极左翼试图合流了。 类似的趋势也发生在美国。川普能在大选中获胜,端赖中部州里白人蓝领工人阶级出人意料地倒戈。这部分选票本来不但是民主党的铁票,而且在民主党初选中倾向于支持比希拉里更左的桑德斯,却又在大选中投向了位于希拉里右边的川普。 大选结束之后桑德斯愤怒地咆哮:「失去工人阶级的选票,简直是民主党的耻辱!」但这只不过反应了在政治颠覆的年代里还在套用一维线性的意识形态光谱所带来的尴尬。政坛虽然仍然被习惯性地描述为左翼和右翼,但两党内部早已分崩离析,只维持着名义上的团结。工人阶级固然不愿意无条件支持希拉里,支持希拉里的那些硅谷的民主党新贵、城市职业精英和年轻技术移民们也会觉得,自己和密歇根州一个高中学历的白人下岗工人之间,也确实几乎没有任何共同点啊。 众所周知,左翼和右翼的概念源自1789年法国大革命后国民工会里议员座位的排列方式。这种偶然形成的一维结构具有惊人强大的生命力,几经革命还是一直坚持到了二十一世纪之初。法国虽然小党林立,历次大选最终总还是忠实地归队于左右对决。但这个结构看起来已经无法用来准确刻画今天的世界了。要描述一个典型选民的政治立场,需要用比左右更多的方向才行。 所以这个世界是几维的呢? 三、 大约一百年前,德国数学家豪斯朵夫问了一个看似奇特的问题:如何判断一个空间的维度。 在传统的数学体系里这问题没有意义,维度是在定义空间之初就预设好的。点是零维,线是一维,面是二维,诸如此类。 但豪斯朵夫的问题是,如果不是一个传统的连续空间,如果根本就是一个离散但密集的个体的集合,如果它的结构复杂混乱,不能简单刻画为一条线或一个面,我们该怎么定义它的维度呢? 他提出了一个极具洞见,既新颖又深刻的思路。在传统的几何学里,空间的大小是维度的的指数函数。一维空间如果尺度倍增,空间也会扩大两倍,二维空间尺度倍增之后会扩大四倍,三维空间会扩大八倍。依次类推。豪斯朵夫说:既然如此,就把维度反过来定义为空间尺度变化的对数好了。如果一个空间的尺度倍增之后扩大了 2 的 n 次方,就可以说这个空间是 n 维的。 这个想法的威力在于,它完全不需要这个空间有任何规整的几何结构,可以定义在任何曲折混沌的对象上。而维度甚至也不需要是固定的整数。在上面那个定义里,n 是被计算出来的,而计算的结果可能是任何非负实数,一个空间完全可以是 1.58 维的。也没有理由它一定在空间内部处处相等,维度是个局部的概念,不是全局的。 就这样,豪斯朵夫大大解放了人们对于维度的理解。他的洞察源于这样一个简单但又极少被重视的事实:古典的几何对象只能够刻画简单完美的形状,而现实世界要模糊晦涩得多。非整数维度并不是数学的臆想,恰恰相反,不完美的维度是大自然的本质,反倒是纯粹的点线面体才是数学家高度抽象的理想概念。正如半个世纪后将豪斯朵夫的观念发扬光大的分形几何创始人孟德布洛特所说的那样: 云朵不是球形,山峰不是锥体,海岸不圆滑,树皮不平整,闪电也并不是一条直线。 显而易见,这种超越规整结构,试图探究纷乱离散的空间的观念在根本上就属于现代。豪斯朵夫的论文发表于一战结束不久的1919年,整个欧洲都在面对古典体系的崩塌和浩劫中支离破碎的社会。就在差不多同一个时期,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在巴黎首演,粗暴的和弦和不规则的调性彻底告别了浪漫主义时期的古典音乐;毕加索正处在立体主义绘画创作的高峰期,竭力拆解几乎所有绘画对象的静态视角;德布罗意正在写博士论文,指出,任何物质都既是粒子也是波,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呼之欲出;维特根斯坦出版了名著《逻辑哲学论》,宣布:一切形而上学的陈述都是没有意义的。 虽然人们普遍相信数学是普适的,但数学观念的产生并不能脱离现实社会。豪斯朵夫的想法不会诞生在更早一二百年前的欧拉或者高斯的脑海里。如果外星人有和我们一样发达的数学,了解一下它们的社会发展到什么状态之后才出现了类似的概念,会是一件有趣的事。 四、 ​如果要用同样的方式来理解社会,我们可以这样来粗略地定义维度:假定人和人的意识形态相似程度可以被度量出来,只要统计出一个人周围和他相似程度在一个特定距离以内的人数,把这个距离放大一倍之后的人数之比是 2 […]

拉拉蓝

你没法对别人解释洛杉矶。 我在美国念书的第一个秋天里,和一群同样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一起去了一次格里菲斯天文台。那是每个洛杉矶人都了解的一个角落:在那里你可以俯瞰 downtown,可以看到著名的 Hollywood 大字标牌的背面,可以远远眺望太平洋。你仿佛拥有整个洛杉矶。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离开中国。我将会在洛杉矶度过最好的年纪,将要开始许许多多的崭新旅程,将要走遍这城市的各个角落,将要恋爱,将要做出有意思的研究,将要拿到我的博士学位。而我当时对此一无所知。我站在格里菲斯天文台旁边的山坡上想,这里真土啊。 那时生活正在跃出一段崭新的弧线。我以为我知道我将要面对的所有可能性,并无丝毫畏惧。就像 La La Land 开场歌舞的第一段里那个姑娘唱的那样: I think about that day, I left him at a Greyhound station, west of Santa Fé. We were seventeen, but he was sweet and it was true. Still I did what I had to do. ‘Cause I just knew. ‘Cause I just knew.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洛杉矶的美开始澎湃地展现在我眼前。海边废弃的码头上海鸥翱翔起舞,棕榈树长长的叶子在天空中剪出凌乱的影子,宽阔的地平线直抵山脚,高速公路上红色和黄色的车灯奔涌入海,海风送过来微微的腥气,洛杉矶的灯火如星辰一般铺在脚下。这是梦和幻觉构筑的城市。 […]